若说《红楼梦》诸场景最美的一幕，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理应入列。在烤鹿肉、赏梅花、联诗句的风雅里，大观园里的奶奶小姐公子们，除了心情上的惬意和精神上的愉快，也是一次贵族大家庭女眷们奢华服饰的大展览，像薛宝琴的凫靥裘，贾宝玉的雀金裘，其实读者如果细看，林黛玉等众女眷的服饰从上到下都不但精美奢华，而且有着非常强烈的等级身份标识，就连寡妇李纨，这一次的出场那绝对的国公府大少奶奶的范儿。

怎么才能全方面多角度证明这一场景女眷们装饰有多高级呢？平儿在这次活动里稍稍现了一下身，发生了后续的两件事：

一是她的虾须镯丢了，那是用纯金打造，精美工艺做到细如虾须一般，这件首饰高级最体现的还不是它的黄金材质，而是它的工艺。平儿一个王熙凤的陪嫁丫环、屋里的通房丫头都可以享受如此首饰，这个细节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是第二天平儿挑了两件王熙凤的冬装斗篷，一件送给袭人让她风光回娘家，另一件送给邢岫烟，只因邢姑娘一领旧毡斗篷在雪地里冻得拱肩缩背，平儿看着可怜。

平儿看到了邢姑娘的穷酸，并立即付出了行动，为她送去了御寒的冬衣，也维护了她小姐的体面。看到邢岫烟因为衣着寒酸冻得瑟瑟发抖的，绝不是仅有平儿一人，至少还有两个人也看到了，小说没直接写，但事实上她们不但看到，曹雪芹还给出了她们的态度。

一个是贾母，芦雪庵的这场“T台秀”，准确地说是贾母发起的，这次诗社的前一天，贾母将珍贵的凫靥裘送给了薛宝琴，将另一件压箱底雀金裘送给了贾宝玉。这两件衣裳都在大观园引起了轰动。第二天开诗社，众奶奶小姐们的衣着曹雪芹是一一细细描述，也算是凫靥裘雀金裘起首，众人来收尾了。

贾母是个安富尊荣的贵妇人，生在世袭侯爵的史家，嫁到国公府贾家，那个气派和审美底蕴是《红楼梦》里顶级的，对待生活的任何一处都不凑合，尤其是对家里的小姐们，房子怎么收拾，衣装怎么打扮，饮食如何调理，美学怎么规划，礼仪怎么教导，一点也马虎不得。荣国府经济紧张王熙凤一筹莫展之时，曾向王夫人建议将小姐们的丫环裁撤一部分，王夫人当即就否了，最大的理由是“老太太必不依”，家里再困难，小姐们金尊玉贵的体面是不能打折扣的。这是贾府的传统，也是贾母的原则。

烤肉吃酒赏梅联诗，芦雪庵里热闹不已，贾母听说了也进大观园来凑热闹，众人评价贾宝玉和薛宝琴手持梅花站在雪地里，尤其是大雪衬着宝琴的衣裳，说好一幅仇十洲的《艳雪图》！贾母摇摇头说：“那画里哪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贾母眼里的小姐们自然是最好的，衣裳却要单拎出来说事，可见贾母对于小姐的衣装打扮审美是何等的重视。

这十几件大红羽纱、羽缎、猩猩毡的金翠辉煌好不齐整里，拱肩缩背穿旧毡的邢岫烟，是一个不和谐的存在，贾母看不见？她不是没看见，而是不想看见，看见了她也觉得煞风景。

贾母喜欢女孩儿是有目共睹的，家里来了女孩子，贾母喜欢的不行，薛宝琴不用说了，她属于林黛玉、史湘云类型的女孩子，贾母拿她当亲孙女一般对待，对于李纹李绮，人家李婶娘要回家，贾母非得留人家住下，一直到留到过年。邢岫烟是随父母投奔邢夫人进京的，一身的落魄，但大家一同进京，四个姑娘一起进的荣国府，贾母对另外三个稀罕完了，这一个怎么办？只得和邢夫人客气：“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邢家的确家风不怎么样，邢夫人艰啬自私，邢大舅好赌成性，可是却养出来一个性情如闲云野鹤、人格又不卑不亢的邢岫烟。面对锦衣绣服的官宦小姐们，邢岫烟淡然处之，和她们一起作诗，每月的二两银子月钱，一两送父母，另一两还得打发婆子丫头，她虽也苦恼，但并不自卑，也不怯懦。面对李纨都觉可厌的妙玉，她没有情绪，照旧常去探望，为的是当初的拜师之谊。

邢岫烟身上有绝大多数人不具备的淡然、平和、务实又内心稳定的素质。比如林黛玉的多心、薛宝钗的心机、史湘云的稚气、妙玉的孤芳自赏、探春过分自尊的激烈、惜春小小年纪的清冷自私，邢岫烟身上都没有。邢姑娘不惊艳、不出挑，但相处久了，她身上的闪光点会慢慢展现，像不夺目的花朵，兀自安静盛开，看久了，却气韵独具。发现这一点的，是贾宝玉，他将自己和姐妹们视为俗人，将邢岫烟视为脱俗的世外高人，他发自内心尊重她。而贾母，她的视野目之所至，看不见这样花，也不理解这样的气韵。她看邢岫烟，是从邢家的定位去看的。邢家养出的邢岫烟，和岫烟之美，超出了这位贵妇人的理解能力。

另一位看见邢姑娘落魄的，是薛宝钗，芦雪庵起诗社，众小姐均光彩照人、富贵满身，就连寡妇李纨穿的都是西洋进口的青哆罗呢大褂子，而闺房千金薛宝钗穿的是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高级是挺高级，就是太素了，还不如李纨的华丽，贾母最不喜欢年轻的小姐媳妇穿的太素，她和众人如此大的差异，和她一贯的作风有关，对于邢岫烟，宝钗当然注意到了，因为后来邢姑娘成了她的准堂弟媳，她就能很细心地发现了邢姑娘乍春还寒衣衫单薄，今日大雪，怎么可能看不见？看不见，是因为“不干己事不开口”罢了。

诸芳离散，香消玉殒，是大观园女儿普遍的悲惨结局，唯有邢岫烟，这个连件像样衣裳也没有的女儿，却能“绿树成荫子满枝”，尽管按宝玉的观点，一个女人终成“乌发如银、红颜似槁”，是令人伤感遗憾的，谁又能否认，邢岫烟不是大观园女儿里，结局最好的那一个呢！

我是屏山，欢迎点评、关注。为您研读《红楼梦》里的真故事。

参考原著：甲戌、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20回《红楼梦》

图片来源：清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