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代诸王之中,纣王的知名度最高,他有着亡国之君的各种经典表现。其实,还有一位比纣王行为更夸张的商王,这就是纣王的曾祖父武乙(第二十七王)。
而且,武乙还把周族纳入商朝的附庸之列,这是姬周和殷商之间长达半个多世纪故事的开端。
在史书中,武乙王是个非常另类的商王。他凶悍强健,不遵守商人传统的宗教原则,甚至对至高的“天神”不敬。
《史记》对他的描写近乎漫画:武乙下令制作了一个叫“天神”的人偶,然后表演和人偶摔跤搏斗,结局自然是武乙王大胜,人偶惨遭蹂蹒。
当然,他更有创意的戮神行为是“射天”,命人用皮袋装满血并悬挂在高处,放箭射去,鲜血淋漓而下,象征天神被射死。
这种荒唐表演的背后,是人类原始宗教中的“交感巫术”,一种用杀死象征物达到杀死本体的魔法。
不过,司马迁写《史记》时,商朝灭亡已经有一千年,他对商朝的描写难免会有些走样。
在甲骨卜辞里,商人崇拜的并不是天,而是上帝;到西周,人们才把天和上帝等同起来。所以,还原到武乙时代, 他殴打和射猎的是商人敬畏的上帝。
武乙时期的甲骨卜辞显示,商王朝最主要的军事对手有两个:一个是北土的“方”人;一个是西部的“刀方”人,刀可能通“召”, 即属于西部羌人的召部族。
当初,武丁王开启西部扩张,在老牛坡分封了崇侯之国;近百年后,武乙王的重归,则让崇国更繁荣。
也是在武乙王时期,强大的商朝与避居陕北山地的姬姓周族发生了联系。
一、周族史诗所见之古公亶父迁徙
对周族人来说,从豳地-碾子坡迁居到周原是件大事,后世的史诗经常歌颂此事。当时的周族首领,是古公亶父。
不过,后世周人并不愿提及此次迁徙的商朝因素,需要我们从文献里抽丝剥茧进行还原。
先来看周人的官方叙事。
亶父为何要带族人离开豳地,去往周原?史书的说法是,周族受到了戎狄的威胁。孔子之孙孔伋(字子思)曾讲过一个掌故:
当初,狄人来攻击豳地的周人,勒索财物,族长亶父命令族人满足狄人的要求;但狄人还想获得豳的土地和人口,又发动进攻,周族人决心抵抗,但古公说:
“土地、民众属于我,或者属于戎狄,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为了我开战而死人,我这首领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亶父拄着拐杖离开了豳地。他翻过梁山,来到了周原。豳地有很多人都追随着老族长,跟着搬家而来的有三千辆马车。从此,周人便在周原定居了下来。
这里记载的三千辆马车,实在过于夸张,因为从碾子坡的考古看,豳地时期的周人还没有马车。
《史记•周本纪》就删去了三千马车的说法,只保留了豳人“扶老携幼”追随亶父。
这个版本的迁居故事明显经过后世儒家的加工,突出了仁义的力量。不过,它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信息:
一是周人迁居的时候,亶父拄着拐杖,说明他年纪已经比较大了,而他的几个儿子应该都已经成年;
另一个信息则是,并非所有的族人都追随亶父到了周原,还有部分的人留在了豳地。
碾子坡的墓地布局表明,先周晚期墓的北侧是西周和东周墓地,说明这里一直有人居住,聚落生活一直保持着连续性;
明显发生变化的是墓葬的数量:先周早期墓葬有93座,晚期墓葬有139座,相比之下,西周时期的墓葬仅有45座,比之前少了很多,说明当时聚落人口规模发生了骤减,而原因可能就是,在亶父时代,多数居民都追随族长迁徙到周原去了。
子思讲的这个版本,虽然有后人添加的道德色彩,但仍显露了周人早期部落时代的特点:
族长没有绝对专断的权力,部落民众有较大自主权,他们可以决定是否迁徙。
但史书所说的戎狄袭击豳地,在考古中则找不到迹象。碾子坡聚落一直在延续,墓葬随葬品还有增加,每座西周墓一般都随葬有几件陶器。
说明在亶父带部分族人迁走之后,豳地并没有发生过外来征服和剧变,甚至居民的生活水平还在持续提高。
二、“有不速之客三人来”:商王与周族迁徙
既然豳地-碾子坡并没有什么外来威胁,为什么亶父和族人还要迁徙?其实,这是武乙王西部大扩张的副产品:
商朝希望招募一个仆从部族,让他们定居到周原,充当商朝的附庸和马前卒。这才是姬周族来到周原定居的根本原因,因而也是周人灭商后不愿再提起的历史。
但有一份文献暗藏着这段往事。在周文王创作的《易经》中,有些卦的爻辞涉及当年亶父迁徙周原这一事件。
比如益卦。这个卦名,顾名思义,就是获得利益。它的六四爻辞是:“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
高亨认为,“依”是“殷”的通假。和周人首领打交道的这位“中行”,在《易经》中出现过好几次。
“中行”的字面本意是行军最中间的行列,可能代指战车,因为战车走在道路中间,步卒走在两边。
所以,整句翻译为白话是,有人乘着战车来告诉公(亶父):“跟我走,为了殷商朝,你们这个小国搬迁一下,这对你们也大有好处。”
这位乘马拉战车深入豳地、劝说姬周族首领搬迁的人,很可能是崇国的国君——崇侯。
崇国是商朝经略西土的基地,武乙王亲征关中自然需要崇侯提出各种具体方案。
接着看需卦。该卦的主要内容是周人投靠商朝之后为商朝捕猎俘虏的各种经验。它的上六爻辞比较特殊,记载的不是捕俘,而是几位贸然来访者:
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穴,是亶父在豳地的窑洞。《诗经•大雅•绵》描写过豳地生活:“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意思是说,亶父住在从黄土上掏出的洞穴里,还没有建造房屋。
在爻辞里,三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族长的窑洞,虽然亶父不知道这三人的用意,但还是以礼相待,最终的结果是,大吉。
不速之客为什么有三位?因为殷商时代的马车只能承载三个人。需卦把这一条放在了最后(上六爻),因为全卦主要是讲周人为商朝捕俘的经历和经验,而这条则是追溯他们为商朝服务的起因:当初乘马车而来并钻进亶父窑洞的那三个陌生人。
再看升卦。该卦的内容都是关于遇到机会而获得升迁的。它的卦辞是:“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
意为,举行大祭祀,去拜见大人物(商王),不需要担心,去南方的征途吉利。
对于豳地-碾子坡来说,周原在南方,亶父去往那里就是南征。可能当时武乙王驻扎在周原,正在研究如何利用这块荒废的土地。
至于亶父具体的行程,应当是沿着泾河河谷向东南方向,出了山地之后再折向西,然后到达周原。
三、古公亶父经营周原
升卦的六四爻辞是:“王用亨于歧山。吉,无咎。”说的是亶父到达岐山下的周原,拜见了武乙王,武乙举行祭祀,同时招待了这位异族番邦的小头领。
周人的史诗《诗经•绵》,记载的就是亶父带领周族迁居到周原的大事件。
该诗的开头部分,是亶父和夫人对周原的首次考察。他的夫人是“姜女”,也就是在豳地娶的姜姓(羌人)女子。
豳地周边是姜姓戎人,这种姬姜联姻很正常。后世周人尊称亶父夫人为“大姜(太姜)”,她生了泰伯、仲雍和季历。
亶父夫妇可能是骑着马跟随“中行”的战车岀发的,所谓“古公亶父,来朝走马”。去拜见王才是“朝”,史诗中虽略去了商王武乙,但用词仍留有痕迹。
他们出山地之后,沿着一片水泊向西走,就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
益卦的六二爻和六三爻也是记录这次朝见的。六二爻曰:“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永贞吉。王用享于帝,吉。”
说的是有人赠给 (亶父)一只占卜用的龟甲,价值二十串海贝,用它占卜得到的结果会很吉利,不可违抗;(武乙)王还在这里祭祀了上帝,很吉利。
羌、 周等西部族群本来没有用龟甲占卜的习惯,他们只会用牛马的肩胛骨,碾子坡虽出土了很多这类卜骨,但从没有龟甲。龟甲占卜是商人带来的习惯。
六三爻记载的是亶父朝见武丁王的细节:“中行告公用圭。”意思是,那位招募他来的“中行”教他如何用玉圭朝拜王。
这条爻辞还说,用益卦来占卜战争,没有灾祸,会捕获俘虏。
到了周原后,亶父认真地观察环境,发现这里有广阔而平坦的草场和树林,很容易开垦成大片农田,长出的苦菜也像麦芽糖那样甜,正所谓“周原腆腆,堇荼如饴”。
总之,周原比豳地-碾子坡局促的沟谷好得多,占有和开发这里,周族人口会增殖很多倍。
于是,亶父开始考虑迁徙大业。他在龟甲上凿了小坑进行占卜(爰契我龟),结果是, 就在这里留下,现在正是好时机,应当在这里修建房屋,正所谓:“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其实,亶父和姬周族在这之前对周原也会有所了解,毕竟碾子坡到这里不算太远。但之前这里不安全,不仅有满怀敌意的野蛮部落在此活动,强大的商朝-崇国军队也时而前来屠戮破坏。如今有了商王的首肯,这就完全不同了。
最后,《诗经•绵》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记录周原的建设工作。亶父一路安慰追随他的民众,最后在周原停下来。
他先在原野上规划,确定各宗族占有的疆界以及村舍和田亩的方位,然后是各种分工和任命,如司土(司徒)和司工(司空),让他们带领民众建设家宅。最先建好的是周族的宗庙,供奉自姜嫄、后稷以下的历代族长。
和《生民》歌唱后稷的农耕事业以及《公刘》颂扬公刘迁居豳地一样,《绵》也洋溢着欢快、昂扬的情绪。
这些史诗都喜欢用排比,罗列先民的种种劳作场景。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版筑夯土墙,先拉绳子画出笔直的墙基,再埋柱子,固定两面木版,中间填土夯筑牢固, 然后固定更高一层木版,继续向上夯筑。
夯土版筑需要密集的协作劳动,周人便唱起节奏明快的歌谣来协调动作。周人史诗的四字句,很可能就源自集体劳作时的“夯歌”。
当上百堵土墙同时动工,轰隆隆的夯筑声比鳄鱼皮鼓还响亮:“拣之碘陝,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蓉鼓弗胜。”
周人还建起“皋门”和“应门”,说明中心聚落有两层土墙和环壕防御。周原考古还没有发现先周夯土城墙,甚至连亶父时期的建筑遗存也没有。
可能在立足之初,周人的工程建设规模还很有限,能留下的遗迹更是微乎其微。但亶父时期的周族,像是一颗种子,体量虽小,但只要落在合适的土壤里,就有长大的可能。
《诗经》还记载说,周族初到周原时,这里的原野上长满了树林和灌木,并且有和周人敌对的土著部族“混夷”和“串夷”。
所以, 周人在砍伐树林上投入了很多劳作,他们挖掘土壤里的树根,平整土地,开垦农田,而当树林消失,串夷部落就逃窜走了。
在后世周人的史诗里,亶父被尊为“大王”(太王,古老的王), 他迁居岐山之阳的周原,也被描述成周人“翦商”事业的开端。
但在亶父的时代,周族还完全没有挑战商朝的可能性,也不可能有称王的非分之想,这应该都是周朝建立之后对历史的改造。
不过,这首史诗措辞颇有些狡猾,它说亶父“事实上开始了翦商大业”(实始翦商),其实正是为了遮掩当时还没有这种现实可行性。
参考文献:
- [日]白川静:《西周史略》,袁林译,三秦出版社,1992年。
-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中华书局,1984年。
- 尹盛平:《西周史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