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陈泰湧：酷夏絮记

酷夏絮记

陈泰湧

重庆的夏天就像一个婆子妈，刚接触时那股热乎劲儿挺暖人心，真进了她家的门后才晓得那火辣辣得让人流泪，再后来就习惯了，慢慢相处呗。

我第一次对重庆的夏天产生记忆还是四十多年前的熊孩子时代，放暑假去投奔在成都工作的父亲并避暑，要从朝天门码头下船再到菜园坝去换乘火车。船在晨雾中进了港，爬了长长的石阶才算是上了岸，要先去坐两根辫子的电车到两路口，再坐缆车下到菜园坝。

整个重庆城要比别的城市醒来得更早一些，这座城市是在“吱嘎吱嘎”凉板奏鸣声中突然苏醒过来的，街边路沿上到处都铺满了竹凉板，他们会拿两个长条凳一头一尾搭个架子，再将凉板铺上面，成为一张简版的床。

船到得晚了点，人们已经在收捡凉板了，睡眼惺忪的小孩被家长拖了起来，站在边上晃晃悠悠，甚至还能抱着树继续打盹，直到家长把凉板扛进了家再来把人扛回去。早晨的重庆城还有一丝凉意，还需要一床毛巾被，有些人睡得沉，周边邻居撤场还没惊醒他们，或许是已经醒来，但舍不得这一丝凉意总想能多躺一分钟也算一分钟，可惜街边行人渐多，还有“康福来，康福来，上车就走”的吆喝声瞬间就将这座城市翻了一个面。

错过了火车的点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找了一个旅社住下。旅社里小孩还真不少，能行走江湖的小孩没有天使，全是魔鬼属性，小恶魔们四海之内皆兄弟，难得聚在一起那是精神抖擞搞得整个旅馆楼上楼下没片刻安宁，中午时分，小旅馆里的成年人扛不住暑热，房间里的吊扇开到最大档位，在吊扇叶子的呼呼声响中昏昏睡去。

有一个房间门大敞着，一大汉躺床上鼾声如雷，伴随着呼噜他的嘴唇还一张一合，开的瞬间气流冲击还有颤动，一群小孩就蹲在床边细细地观察，捂着自己的嘴笑，演默剧般的模仿。事后回想那一群小孩中也只可能是我最有学医的天赋，我对他那两个幽深的大鼻孔充满了兴趣，手里恰好有一把纸做的小手枪，枪管就像内窥镜般悄悄伸进了他的鼻孔。

我很小心的，这个事故的主要责任不应该是我，这位大叔一声喷嚏突然坐了起来，纸做的枪管还戳在他的鼻孔里，枪柄吊在外面，鼻血顺着枪管往外淌。这下整个旅馆中午的寂静彻底被打破，很多房间都传出了小孩被揍的惨叫声。

我受到的惩罚份量最重时间也最晚，兑现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年后了，很不幸，高考把我送到了重庆的医学院里。我对母校是爱得近乎盲目，号称全重庆高校最差的伙食我都能打好评，对那住宿条件我也能善意地理解为“苦其心志”。我们临床医学一个年级三个系的四百多本科生住一幢楼里，一个房间七个人，用电是受控制的，不准使用任何电器，就算自己带个小电扇也没用，晚上11点准时拉闸熄灯。床上只铺一张竹凉席，蚊帐撩起，两边宿舍均把门窗开起，手里还得拿把扇子拼命扇风，这都没有用。大学期间我最后悔的就是去书店买了一张人体解剖挂图，纯属浪费，因为每个人的席子上都有一张标准的人形图案，中央黄澄澄的竹篾和周边青白色的竹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比一的比例，百分之百的仿真。

女生也喊热，我们一栋楼中间三层住男生，一楼和五楼住女生，热得她们也只能开着门睡觉，唯一的讲究就是在门上挂一张布帘子，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就只挡一下门前过路君子的目光。虽俗话说暑天无君子，但咱母校培育出来的学生可不孬，男生很自觉，尽量不去女生楼层闲逛，女生也尽量不来男生楼层串门，这也就给男生们提供了又一方便，一回到蒸笼般的宿舍翩翩君子们就只穿一个裤头，人人坦诚相待。

不要问医学生们为什么不敢去解剖教研室避暑，咱还真在那里上过晚自习的，有电扇，又是一楼，确实凉快，但此处也并非可久留之地，暑热天福尔马林挥发速度快，整个房间里都感到熏眼睛，再就是阴凉的地方蚊子也特别多，蚊子可是疟疾、流行性乙型脑炎、登革热、黄热病、黑热病、丝虫病等很多种传染性疾病的虫媒，我们是因这些小东西才畏而远之。

其实大学生活也并不是特别的苦，毕竟酷暑来临时往往就是期末考试时节，考完就可以回家，回家就有电扇，再不济也可跑到解放碑的重百大楼门口坐着蹭免费空调，重百大楼是少有的开有中央空调的商场，很多人不好意思在商场里闲逛太久，或许逛得腿软，门前的那几阶台阶就坐满了人，那可是当时重庆城的一景。

再后来就工作和生活在重庆城里了，年年看重庆人和暑热斗智斗勇：早些年公交车很少有空调，司机会搬一大坨冰块放驾驶室降温；那个时候也不是人人家里都装得上空调，政府就开放一些防空洞作为纳凉点；大型商场越来越多，中央空调逐渐成了标配，大都会商场还有重庆第一个真冰溜冰场……

家庭条件越来越好，实在不愿出门也可在家里24小时开着空调续命，这个时候千万别去心痛电费，前几天我就曾考虑过省点电费关了家里的空调去蹭商场的空调，结果喝奶茶、吃火锅、买衣服，还被雪糕刺客所伤，这半天的花销足够去交整个暑期的空调电费了。

我看了看周围的朋友，很多手里有余钱的人在周边买了避暑房，有时间的整个暑期都躲出去，忙工作的就抽周末躲出去暂避两天，好像只有我坚守在火炉般的城市里，我得挣钱，我得实现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买一个小院，房子不大，院子也不大，但院子里一定得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树荫深处蝉鸣阵阵，树荫下我搬两张长条凳出来，再搁一张竹凉板在上面，院子外面一定得树一块牌子，上面写几排小学生看得懂的字：“爱你孤身去乘凉，爱你不闹的模样，爱你扔掉纸手枪……”

（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