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徐霞客一生纵情山水,远离官场是非。可人生于世,岂能事事如意?崇祯十年(1637年),我就为友情打了一桩官司。
按道理,人有情有义,事有理有据,官司就能赢,可结果并非如此。此事对我触动颇大,以至于对大明王朝产生一种隐约的不祥预感。
1
崇祯十年十二月初十,在离开整整七十五天后,我从太平府(今崇左)重新回到南宁城。
渐近城郭,冬雨不绝,寒气逼人,恰似我的心情。假如故人静闻和尚健在,应该会伫立崇善寺门迎接我吧?可惜我们今生不会重逢了。
我跟顾仆循回梁家寓所,放下行李,直奔崇善寺。
寺僧宝檀见我归来,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将我领到埋葬静闻的溪边,说人生不能复生,你的故人就在里面。
我哆嗦了一阵,对着墓碑行了叩拜礼,脑海浮现静闻往日的音容,泪如雨下。当我拭擦眼泪时,惊讶地发现竟然是凉的,恍惚间傻傻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寒雨。
顾仆的表情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而宝檀的表情躲躲闪闪,三句不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我雨中静穆半个时辰后,面无表情返回梁家寓所。
是夜无眠。
十二月十一日,白天无所事事,夜雨达旦。
我饱受冻疮折磨,更加心灰意冷。由于下一站行程未定,夜不能寐时又忆已起静闻的嘱托——他曾说死后要我帮其埋骨鸡足山。前路遥迢,负骨上路意味着困难重重,我愈发忧心忡忡。犹豫不决之下,我决定前往天宁寺抓阄,结果是携骨远游。事已至此,我只好认命了,也许是静闻在天有灵吧。
次日天亮,我迫不及待进城买了檀香、蜡烛和祭品,前往崇善寺处理静闻的后事。不料遭到宝檀和云白百般阻挠:我若想取走静闻的遗物,须梁掌柜出面作证。
风牛马不相及之人,为何撺掇在一起?
当我跑去找梁掌柜帮忙时,他非但不愿出面,还口口声声说不想掺和我跟崇善寺的纠纷。我来回奔波数次,均被轻描淡写推脱。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梁掌柜和崇善寺二僧并非善类,决定报官伸冤。
梁掌柜冷笑道,你尽管报官吧,只怕吴知府没空搭理。还有,既然我们已反目,我便要赶鬼出门了。
我和顾仆收拾好行李,支付住宿费后,进城投宿去了。好在我们的运气不算太差,很快便找到邓贡士一间旧房落了脚。奈何这间房没有锅头,只好买瓦罐煮饭炒菜。
是夜无眠,我彻夜在酝酿状告文书的腹稿。
2
十二月十四日一大早,我拟好状告文书,叫顾仆投给吴知府。
不巧,当天有大官从武缘(今武鸣)来,吴知府早早就出城迎接了,没逮到机会。
接下来一整天都没见吴知府踪影,想必是陪大官到别处巡视去了。
漫长的等待让我如坐针毡,胃口也不好,饭量锐减。
顾仆见状,说老爷想吃什么?
我说,什么都不想吃,想吃的都没有。
顾仆说,老爷说来听听,我给您找去。
我说,嘴巴快淡出个鸟来了,想吃橘子,就是我们在向武州(今天等县)吃过的果子。
顾仆点点头,转身进城去了。
一个时辰后,顾仆回来,说,南宁城没有橘子卖,只有柑果,摊主声称太平和南宁均没有橘子。说着从背后掏出几个外形像橘子的东西。
我接过,剥皮,尝了几瓣,感觉两者味道差不多,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念念不忘橘子。
我说,顾仆,我们几天没吃肉了?
顾仆掰着手指说,好几天了。
我说,今日我们开荤。
顾仆兴奋道,吃什么肉?
我说,边鱼。
顾仆皱着眉头说,这大冷天的,吃鱼是好,就是挑刺难。
我说,老爷请你吃的鱼,体内共有13根刺,多是大刺,鲜有小刺,且味道鲜美,老少咸宜。
顾仆惊呼,这是什么鱼?
我说,边鱼,南宁特有的,大的四五斤,小的二三斤。
顾仆说,我以为老爷只知道游山玩水,没想到对吃也颇有见地。
我说。除了边鱼,南宁还产鲫鱼,味道相当可口,鱼汤尤其好喝,只是量少,最大的鲫鱼也不过三寸。
顾仆一边听我说鱼,一边咽口水,只恨不能眼前已备好鱼汤,随手端起,一饮而尽。
谈吃让时间过得充实而飞快。
是夜无梦。
3
十二月十五日,大官进驻南宁城接见属吏。
我料想吴知府应该在衙门,便快步前往。
午后,满腔悲愤的我,终于在左江道衙门拜见吴知府。
大堂上,吴知府哈欠连连,看也不看状告书,说,你有何冤屈?
我说,关于一个故人的身后事?
吴知府说,又死人了?怎么回事?
我说,死者叫静闻,是一个和尚,也是我的一个故人。
吴知府眉头一皱,说,和尚?怎么死的?尸首在何处?
我说,病死的,就埋在城外西郊溪边。大人,详情都在状告书上写着呢。
吴知府又打了打哈欠,说,近日本官忙着陪上官四处视察,无休无眠,累得两眼冒金星,实在看不进一个字了。
我说,静闻死在崇善寺里了,我想带他的遗物走,却遭到寺僧百般阻挠,请大人为民做主。
吴知府皱着眉头,说,和尚死在崇善寺,这不是最好的去处吗?
我说,好是好,可我想带他的尸骨前往云南的鸡足山。
吴知府说,这又是为何?
我说,这是他生前对我的嘱托。
吴知府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怎么忍心挖坟掘尸?
我说,道理我都明白,可答应朋友的事就要做到,再说我已经抓阄过了。
吴知府说,抓阄的事你也信?
我说,当然信,我能走这么远,有时就是靠抓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寺僧阻挠我。
吴知府说,和尚都有什么遗物?
我说,和尚能有什么?无非就是几本经书。
吴知府说,天下寺庙都是一样的,经书留在崇善寺也能光大佛法,你何必舍近求远。
我说,这不是舍近求远的事,而是一个承诺。
吴知府说,你可有证据?
我说,没有,但静闻死前确实千叮万嘱我要携带血字法华经和他的尸骨前往鸡足山。
吴知府突然拍了惊堂木,说,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我吓了一跳,说,这怎么是死无对证呢,难道遗言也能置若罔闻?
吴知府说,除了你还有谁能作证呢?
我说,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吴知府又打了打哈欠,说,天知地知你知他知可我不知,我只知道办案要讲证据。
我楞在原地,喉咙里似乎有一口大痰,吐不出话来。
吴知府又看了看我,说,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杵在那里脸色苍白。
吴知府又打了打哈欠,说,死者为大,你挖坟掘骨是何居心?
我说,这是对朋友的承诺。
吴知府说,既然如此,你的案子我断不了,我还有公事要忙,你自己找寺僧商量吧。说罢起身退堂,几名衙役将我逐出门外。
4
回来路上,我好像踩在棉花上。等回到邓贡士的老宅,我枯坐半天,手足无措。
顾仆说,老爷,要不我再去衙门求吴知府?
我说,我去都没用,何况是你?
顾仆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你去准备香烛吧。
顾仆说,您又要求神拜佛吗?
我说,求神拜佛有用吗?我想再去找宝檀跟云白说理。
顾仆说,跟他们说理能说通吗?
我说,说不通也要去。
顾仆挠了挠头,走了。
下午,我领着顾仆来到崇善寺时,只有云白一个人在。
我说,我只想带走静闻的血字法华经和他的尸骨,其它的你们看着办吧。
云白说,你最好等宝檀回来,崇善寺他说了算。
我说,崇善寺你说了不算,宝檀说了也不算,还要梁掌柜说了才算。
云白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说,我先去把静闻的尸骨挖出来,这个你应该不会阻拦吧?
云白杵在那里,没说什么。
我来到静闻的坟前,行了叩拜礼,然后动手挖坟,捡了满满的一大瓶尸骨。由于是火化的,静闻的尸骨中掺杂着炭土。我只好拿着竹筷一一挑拣,整整花了半天。
回到崇善寺,宝檀已经回来了。他将我拦在门外,不让我将静闻的尸骨带入。
我说,莫非和尚也怕鬼?
宝檀说,我怕你个鬼!静闻和尚已圆寂多时,你挖坟掘骨是何居心?
我说,没想到你的语气跟吴知府的一模一样。也许你已经参透了佛法,却不明白朋友之间的承诺。静闻真可怜啊!
宝檀听了,怒气冲冲道,你的意思是我谋害了静闻吗?哼!我真恨不能把你也谋害了!
是夜无眠。我的耳边不断回响宝檀的话,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两天后,即十二月十九日,我和顾仆携着静闻的尸骨和血字法华经,头也不回地离开南宁。
七年后,即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明朝大厦倾塌。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