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纹龙”史进,是梁山一百单八将里第一位出场的好汉,用金圣叹的话来说,施公令史进开场,是因“稗史亦史”,《水浒传》承担着揭露历史的任务,故而以史进开场,大有深意。
水浒的许多情节设置,也是从史进这里开始的。
水浒开篇,史进带领史家村的村民,抵抗少华山的强匪,即“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
史进威武,先擒住了陈达,朱武、杨春见不是史进的对手,就使了一招“苦肉计”,双双跪在史进门前,满眼含泪,让史进将他两人一起捉拿送官,以让兄弟三人团聚,史进见三人如此情深义重,就动了恻隐之心,留三人吃饭喝酒,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第一回
这个情节乍一听非常荒唐,少华山三人乃是强匪,干的是打家劫舍的买卖,史进占尽天时地利,为什么不把三人擒拿,送往官府伸张正义,而是跟他三人交际,这种情节设置是否失实了呢?
如此一来,“九纹龙”史进显得十分天真幼稚,居然如此轻易就被朱武的计谋给拿捏了。
水浒传往后发展,我们会看到,类似的情况还在不断发生:晁盖等人劫取生辰纲,宋江作为押司,却主动给晁盖报信,包括“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两位都头,在奉命捉拿晁盖的过程中,也是频频放水,目的就是要在晁盖那里博得一个人情。
由此可见,这类情况并不是施耐庵的文笔失误,而是《水浒传》的基础设置,这种设置是否合理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水浒传》中的世界是黑白颠倒的,朝廷自上而下的腐败导致国家机器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一个正常的社会,只应该存在民和兵,只有遇到乱世,才会促就“匪”的出现——因为在黑暗的社会规则下,百姓、官兵的群体中有一部分人没办法在这种规则下生存,就只能逾越规则,做个打家劫舍的社会“边缘人”,一旦社会黑暗到严重程度,“匪”的数量就会增多,逐渐成为举足轻重的社会势力的一部分。
《水浒传》里的社会,就处于这种情况,笔者曾细细考证水浒中的十几桩判案,几乎可以说,没有一个案子是真正按照律法来判决的,每个案子都有权钱交易、人情世故的牵扯。
宋江怒杀阎婆惜后,官府各处人员都和宋江交好,就把唐牛儿拉过来顶罪,可怜这唐牛儿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判了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后来宋江被刺配江州后,因和神行太保戴宗有交情,便生活遂意,时不时上浔阳楼喝酒吃肉,各处游览,这哪里是坐牢,分明是外出旅游。
再比如武大郎死后,县衙收了西门庆的好处,故意不作为,武松将人证、物证摆在眼前,知县却视而不见,反而劝武松不要闹事;
待武松自行执法,手刃了潘金莲、西门庆后,县衙见西门庆已死,从此拿不到好处费,老百姓又对武松报仇的做法赞赏不已,知县便又站在武松这边,将案子改成了“互相斗殴”,武松也得以保全性命。
每个案子都看不到公平公正,凌驾于律法之上的,是权力、钱财和人情,知县的主观意愿,可以随便改变犯人的罪行,这样的社会何其可怕。
《水浒传》里的社会势力,俨然分成了民、兵、匪三类,而且三者之间的界限极其模糊,兵是拥有大宋王朝盖章的“匪”,所以他们可以随便向囚犯索要银两,不给钱就打杀威棒,这跟盗匪本质上没有两样。
史进聚集史家村的众人,组成民团组织,以此和少华山的强匪们对抗,这种现象本身就透露出官府的不作为——老百姓已经交了皇粮,纳了赋税,朝廷官兵有责任保护百姓,可《水浒传》里老百姓们却不得不自发组织起来进行防卫,除了史家村,还有扈家庄、祝家庄等,均是这种情况。
基于这样的社会现实,人们不得不用变色龙的姿态应对社会。
史进的师父王进,当年就是在体制内被高俅迫害,不得不离开京都,史进想必天然就对官府没有太多的好感,在擒拿住陈达后,他也并没有第一时间送交官府,后见朱武、杨春兄弟情深,就动了恻隐之心。
官府在百姓的心中,不比“盗匪”强多少,原著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阮氏兄弟感慨梁山泊被霸占,无处打鱼,吴用询问官兵为何不来剿除盗匪时,阮小五的回答则一针见血:
- 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第十四回
这样的官兵早已失了民心,他们是官方盖章的“匪”,民间甚至可能以附和官府为耻辱,故而史进见朱武、杨春主动来降时,他的心理活动是: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
甚至用这种思路,也可以解释通最终宋江招安失败后,饮了毒酒,而不是再次啸聚山林,因为他的“招安”已经丧失了民心和江湖人对他的好感,他振臂一呼,再也不会有人附和他,从他制定招安政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想必宋江临死前,也会有《红楼梦》里的那句感慨: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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