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演义中,袁绍是站在“英雄”对立面的消极人物,曹操煮酒论英雄时,就一眼看出了这位当时头号军阀的外强中干:“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而在《三国志》里,曹操的用词倒没这么激烈,只是说:“本初之徒,不足数也”。
从后来的结果来看,袁绍确实败给了曹操;但观其过程,绝对没有上述台词这么轻松写意。很多历史事件的走向,是必然、偶然因素的综合产物;但后人站在“从结果反推过程”的上帝视角,往往会形成“胜者步步聪明、败者愚蠢至极”的观念。
从正史记载来看,曹操、刘备确实是英雄人物,但袁绍也不赖;甚至在前期,袁绍一度是“英雄”这一形象的代言人。
品格高尚的“公族豪侠”
“四世三公”是袁绍的重要身份标签,这也意味着他身居东汉的顶级权贵之列,是标准的既得利益者。
对于这种“官N代”,我们现代人潜意识里会形成“纨绔子弟”的印象,几乎把这一群体视为“朱门酒肉臭、恃强凌弱”的代表;而在腐朽的封建时代,这种地主阶级的代言人,想必更会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权位、富贵,不惜坏事做绝、残害忠良吧。
但纵观各类史料,前半期的袁绍留下的几乎全是正面形象。虽然四世居三公、势倾天下,但他没有丝毫贵族子弟的习气,反而能“折节下士,士多附之”,而且“士无贵贱,与之抗礼”,即即使出身寒族的士人,也能与他平等争论。
《后汉书》、《英雄记》都称他恪守孝道,在守孝三年传统早已式微的年代,袁绍却为父母“在冢庐六年”;
他为人豪气,喜好行侠仗义,汉末头号人物评论家许劭赞他是“公族豪侠”。东汉末期,宦官专权,朝廷官员则“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政治空前黑暗;侠,在这个时期异军突起,他们锄强扶弱、赈济穷困,在日益不堪的体系之外,为弱势群体提供了寻求一丝公平的希望。
而袁绍的行为,也引起了当时掌权的十常侍的强烈反感,中常侍赵忠点名将袁绍列为潜在威胁,甚至通过袁隗对其施压。但面临来自各方面的重重压力,甚至现实利益受损的风险,“绍终不改”,展现出对宦官这一反动群体绝不妥协的态度。
古往今来,最难得的不是反抗,而是身在既得利益集团中、却能与体系中的顽疾坚决斗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袁绍这一时期的品格、气概与担当,符合英雄豪杰的一切特质。
不畏强权、奋起抗争的孤胆英雄
汉灵帝驾崩后,袁绍带头推动大将军何进诛杀乱政多年的宦官群体,并且积极策划征召猛将豪杰进京;而在何进中计被杀后,袁绍并没有被吓退,反而果断联合叔父袁隗矫诏发动政变,成了诛杀阉党的实际领袖。
看到袁绍等人如此轻松诛杀宦官,起初他引进董卓等将领这一主张(“绍劝何进征董卓等众军”),仿佛是一个引狼入室的蠢招。但凡事我们要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在秩序正常运转的情况下,铲除宦官这一行动,需要赋予其合法性,不然就等同于叛乱;因此,这就需要当时正临朝称制的太后的授权。
而当何太后坚决不同意、宦官越发蠢蠢欲动之际,何进利用职权征召各支军队进京以施加压力,不失为一种务实而有效的办法。后来袁绍等人之所以敢于自行诛杀宦官,实际上是以大将军何进的牺牲为代价:宦官先行谋逆,这才使袁绍等人的行动具备了合法性。
因此,我们与其怪罪何进、袁绍,不如指责违背职业操守、心怀不轨的董卓。
而当阴谋家董卓窃取政变胜利果实后,相比那些在强权面前唯唯诺诺、识时务的“俊杰”们,袁绍更是体现出了他的个人英雄气魄。
面对董卓的强将劲卒,起初袁绍略显畏惧:当鲍信提议先下手为强时,“绍畏卓,不敢发”;但当董卓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自改立皇帝之际,对于这种赤裸裸以下犯上、破坏数百年规则的暴行,一众大臣默不作声,只有袁绍旗帜鲜明的反对;面对董卓的武力威胁,之前还“畏卓”的袁绍毫不退让,甚至敢于抽刀与这个嗜血成性的边将针锋相对。
对于当时这一场景,史书称“坐中愕然”,袁绍这种不畏强权、敢于舍弃荣华富贵的举动,在明哲保身成为潜规则的封建官场,显得尤为珍贵,甚至有几分儒家“仁者之勇”的色彩。
孤身逃向冀州的袁绍,在一众名士的极力举荐下,被董卓任命为勃海太守,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妥协。公元190年,袁绍首发义兵,掀起了反抗董卓的壮举。董卓悍然诛杀京城的袁氏50余口,不仅没有吓住天下人,反而激起了朝野的同仇敌忾。在内外各方的一致反对下,董卓逐渐沦为孤家寡人,获得了他应有的可耻下场。
席卷河北的乱世枭雄,只因一个短板黯然退场
在各股地方军阀并立的阶段,袁绍一度体现出了乱世豪杰的架势。他设计降服韩馥,兵不血刃拿下冀州;起用田丰、审配、许攸、逢纪、荀谌等河北名士为幕僚,麾下人才济济;以步制骑,击败威名赫赫、骑兵强悍的公孙瓒;合纵连横、战略灵活,先后战胜袁术、陶谦、黑山军、黄巾军以及张燕、匈奴屠各部、乌桓等众多势力,最终成长为雄踞冀、青、幽、并四州,威震河北的天下第一军事集团:“袁绍虎眎四州,强盛莫敌”。
但谁也没料到的是,最终袁绍却败给了曾经被自己扶持的曹操。他一步步迈向深渊,原因几乎出奇的一致:
错失“挟天子以令诸侯”。当汉献帝流离失所时,沮授对当时的形势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得出了汉室虽衰,但正义性、合法性并未消失的结论,因此建议袁绍“西迎大驾,即宫鄴都,挟天子而令诸侯”;袁绍虽然心动,但一来担心将大权拱手让人,二来介意汉献帝不是自己所立,最终听取了郭图等人的意见,将机会让给了曹操。
这次战略失误,使袁绍失去了提升自身势力道德性、正义性、合法性的绝佳时机,坐视曾经处于弱势地位的曹操迈上了发展的快车道。
然而,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对实力居于优势地位的袁绍而言,这一失误并不是毁灭性的。接下来,他还有数次机会凭借绝对力量击败曹操;但在面对多种方案时,他总是选择了被事实证明错误的那一选项。
当屡屡被曹操用天子的名义恶心时,袁绍曾试图以“许下埤湿,洛阳残破”为由,把汉献帝迁往条件更好的地方(也就是处于自己的实力覆盖之下);对此,曹操自然是反对的,但田丰建议袁绍以此为借口讨伐曹操时,袁绍拒绝;
在曹操东击刘备、短期内相持不下时,田丰建议乘机抄袭其防守虚弱的大本营,袁绍再次否定,史书中给出的理由是“辞以子疾”,这是否仅是一个借口,我们不得而知;
然而,曹操摆平刘备、势头如日中天时,袁绍这才想起南下与其硬碰硬。田丰再次进谏,他分析当时的敌我形势,得出了依托四州之地,对内恢复生产、勤修农战,对外看准形势联合各路诸侯、对曹操实施远交近攻的战略。客观而言,面对地理位置优越、实力更强的袁绍,身处四战之地、多方迎敌的曹操更需要尽早决战。但袁绍基于自己的判断,再次拒绝了谋士的提议。
官渡之战进行的过程中,袁绍又连续否定沮授、许攸的计策,这一连环的固执己见,终于给自己招来了惨败。
因此,对于打烂一手好牌的袁绍,史书中的诊断是“性矜愎自高,短于从善,故至于败”。通俗理解就是过于自信、不听从他人建议。
确实,从善如流,是历史上众多开国皇帝的必备素质之一,比如对张良言听计从的刘邦,信任诸葛亮、庞统、法正等智囊的刘备等等;
但常言道,“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历史上也不乏那些固执己见、力排众议获得成功的帝王,比如李世民在围攻王世充时,曾面临窦建德十万大举的抄袭;敌众我寡、大多数文武建议消极避战,李世民却固执己见、坚决占据虎牢关迎敌,最终创造了一战灭两强的彪炳战绩。战后他甚至对封德彝戏言:“不用公言,得有今日”。
由此可见,是否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其实并不是个绝对的命题,这跟当事人的出身、教育、经历息息相关;刘邦、刘备出身底层,明白自身的短板,所以能对在某方面超过自己的人才言听计从;
而袁绍跟李世民类似,出自世代显贵的官宦之家,自小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接触了最顶级的人才,再加上他自身的天资与勤奋,很容易让其具备高人一等的素质;而初期顺风顺水、强势崛起的经历,也进一步坚定了袁绍的自信心,这才让他逐渐“骄心转盛”,对敌我形势产生了巨大误判。
自信是柄双刃剑,身处群雄并起的乱世,若不具备坚定的信心、顽强的意志,很难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下来;但这些英雄最终走到什么地步,起决定作用的,往往不是看优势,而是视其短板(即我们现代概念中的木桶理论)。当袁绍的自信转化为刚愎自用时,他的衰落就显得不可挽回。
一位曾经呼风唤雨的英雄豪杰,最终沦落为被人嘲弄千年的草包,这一结果其实并不公平。历史的发展进程若只有一种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是种遗憾;人类离不开老谋深算的腹黑政客,但也需要快意恩仇的热血枭雄。历史有必然性,但也有偶然因素,如果官渡之战中许攸没有临阵投敌,也许笑到最后的就变成了袁绍。
成功者说什么都是对的,但发掘失败者身上的经验教训,并对其予以应有的尊重,这样读历史也许更有趣味。
参考文献:《中国通史》,《史记》,《战国策》,《三国演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