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诸多制度中,藩镇制度向来饱受垢病。
的确,藩镇各自为政,强枝弱干,最终尾大不掉,脱离了中央的操控,为所欲为,国家遂分裂为数十个没有国家之名却有国家之实的“小国”。
唐朝末年的情形,大致和春秋战国时差不多了,天下藩镇名义上遵奉朝廷,不过如春秋战国时各诸侯遵奉周天子一样,听封不听调,各行其是。
而各藩镇经过互相搏杀和吞并,势力最强者当属河东李克用和宣武军朱温两镇。
云中、成德和卢龙是黄河以北的三大军镇,一直以来都义结同盟,同气连枝。
李克用以一镇对三镇,毫无惧色,先取云州,大败三镇联军,把云中节度使赫连铎打得家破人亡,亡命于江湖。
转而,李克用又进取成德军治所镇州(今河北省正定)。
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慌了手脚,赶紧向盟友卢龙军节度使李匡威求援。
李匡威接到信后,不敢怠慢,亲提四万幽州劲卒马不停蹄直下镇州。
在镇州九门县新市一战中,李克用因为轻敌,招致大败,率众退去。
王镕长舒了一口气,用十万金帛慰劳李匡威。
李匡威欢乐无限地挥军回家。然而,大军刚刚到达博野,有消息传来,他的亲生弟弟李匡筹已经占据了幽州,自封为幽州留后。
李匡威当时就懵了,感觉如五雷轰顶,这、这是怎么啦?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李匡筹又已派人以节度使司的符节来追缴李匡威行营的军队。
李匡威手下的兵马接到命令后,一哄而散,大部分回了幽州,只剩下小部分亲兵和他一起留在深州(今河北省衡水市深县),进退失据。
李匡威被弟弟这一手绝后计整得很被动,破口痛骂弟弟禽兽不如。
深州的朋友李正抱对李匡威的遭遇也深表同情,跟着李匡威一起痛骂李匡筹,建议李匡威赶快轻骑返回幽州,向李匡筹讨回符节。
可是李匡威一张大脸却涨成了猪肝色,神色忸怩,表现得极不自然。
李正抱不明就里,以为他顾念兄弟之情,不便撕破脸面,就进劝道,李匡筹做得初一,你就做得十五,他不仁在先,你即便不义,天下也没人说你不是。
李匡威吱吱唔唔,顾左右而言他,他说,既然弟弟坚持要做幽州节度使,那就随他做好了,自己准备遣使向朝廷上奏,请求回京师长安上班。
李匡威的表现严重与其的性格不符。
李匡威少年时好勇斗狠,曾用头撞死人,人称金头大王,恶名远扬四海。幽燕渔阳之士都非常忌惮他。
李匡威的回京申请报告上送到长安后,京师百姓闻之色变,坊市大恐,混乱不堪,纷纷惊叫道:“金头王来图社稷矣。”视之如洪水猛兽,窜匿山谷。
人还没来,造成的恐慌程度这么大,朝廷当然不会理睬李匡威的请求。
于是,李匡威就成了一条天不收地不理的丧家狗。
在深州一个多月的时候里,李抱正也慢慢弄清楚了李匡威不敢回幽州的原因。
原来,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之间有一段见不得人的恩怨情仇。
李匡筹新娶的媳妇非常漂亮,李匡威见了,一见钟情,竟“悦其弟匡俦之妇美而淫之”。出兵援镇州前,李匡威曾数次奸淫弟媳,故此“内惭不敢还”,无颜回幽州跟弟弟对质。
原来禽兽不如的人是你!李抱正恍然大悟,觉得和这种人相处实在是替在的威胁,于是下了逐客令。
镇州的王镕知道了李匡威有家不能回的状况,觉得李匡威之所以丢失幽州,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就勇敢地负起责任来,派人来迎李匡威回镇州,先安排他在宝寿佛寺住宿,后又在梅子园为他建造了府第,“以父礼事之”。
李匡威在镇州安顿下来后,宾至如归,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帮助王镕修葺城堑,完缮甲兵,视之如子,安之若素。
日子一久,王镕手下有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偷偷向王镕提醒说:“李匡威性情倨傲残暴,现在客居镇州,俨然以主人自居,主公请多加留意,提防其有鹊巢鸠占之心。”
王镕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不要太过多虑,你想想,咱们镇州差一点儿就被李克用灭了,全仗李匡威帮助,才有今日,咱们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呢?”
可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李匡威本来就是一个极其不安份的人,在镇州住的时间一长,就静极生动了。
王镕小小年纪,身体瘦弱,却镇守着偌大的一个藩镇,情形就好像一个几岁的小孩童在守着一个金库,而这个金库似乎又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诱惑力非常大。
李匡威无法抗拒这种诱惑,想要把这个金库占为己有。
开始时,李匡威暗中给王镕军中的将士施些小恩小惠,想收买人心。可是王镕家族在镇州统治已近百年,在唐末乱世中,镇州成了最为安宁的一方净土,深得镇州人爱戴,并不为李匡威所动。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这日,李匡威忽悠“房东”王镕,说明天是自己父亲的忌日,要在寓所设奠,邀请他前来吊唁,准备在灵堂前将他处死。
王镕哪里知李匡威狼子野心?按照亲友的礼节应邀而来。
李匡威外罩丧服内着盔甲,在灵堂周围埋伏甲士,约好摔茶杯为号,等茶杯一响,甲士马上一拥而上,把王镕拿下。
王镕进来后,感觉到有一股阴气扑面而来,不,应该是杀气,扑面而来,又见李匡威举着茶杯——这是个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相关情节发展的道具,情知不妙,急中生智,一把奔到李匡威的面前抢过茶杯抱着他说:“李叔,我王镕被李克用围困,几乎就要灭亡了,幸亏你出手相救啊,本来嘛,我也觉得我年幼体弱,守不住这个藩镇,早就想把它转让给你管理了,不如你跟我一起回我家,我把信印全部交给你,那样,镇州的将士就不会有异议了。”
“是这样的吗?”想不到王镕竟然这么机灵懂事,李匡威又惊又喜,招呼帐下埋伏的甲士,说:“你们都出来吧。”于是灵堂里一下子拥出了黑压压的百十人,王镕惊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庆幸自己见机得快,不然,早成刀下断头鬼了。
这一帮人和劫持着王镕一起回王家的节度使司。
路上,天灰沉沉的,阴风四起。
沿途的百姓看着大刀长枪架着王镕行过,个个目瞪口呆,心都提到嗓眼上了,唉,镇州大帅被劫,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恐怕不得安宁了!
转眼黑云翻涌,天穹如墨,一场狂风暴雨就要来了!
李匡威现在的心里没有丝毫紧张,他觉得,自己现在拿下镇州,就跟十只手指抓田螺一样,十拿九稳,心中一阵阵狂喜,环视左右,顾盼自雄,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想,得到了镇州后,就可以和兄弟李匡筹在幽州互相呼应,继而联手进取天下了。
一行人进入镇州城的东偏门时,突然一声炸雷,“屋瓦皆震”,众人吓了一大跳,胯下马匹奋蹄扬头,咴咴长啸。
突然一条黑影从墙头飞跃而下,如神兵天降,一拳击翻劫持王镕的幽州甲士,把王镕从马背上拽下,夹在腋间,“负之登屋”,逾垣而走。
这几下兔起鹘落,疾如电光火石,李匡威还没看清楚,那条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着倾盆大雨哗哗下起来。
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即不离地跟来了一大帮镇州牙兵,一见王镕已脱离魔爪,立刻齐声呼喝,冲了上来,将李匡威团团围定,刀剑枪戟一齐招呼,很快将他斩杀,“并其族党”。
王镕被人挟住后,动弹不得,在那人飞檐走壁窜高伏低之际,只听见耳边呼呼风响,眼睛和嘴巴被瓢泼大雨淋得难以张开,等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人才在一个屋檐下停下了脚步,把他放了下来。
王镕惊惧中喝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砚中之物。”那人声音不大,只说了四个字。
听了这四个字,王镕马上疑惧尽消,满心欢喜地叫道:“原来是你。”
砚中之物,就是墨汁了。
为什么一提到墨汁王镕就这么欢喜呢?
原来,这个人姓墨,名叫墨君和。
墨君和是真定人氏,小时候的乳名叫“三旺”。世代贫寒,以杀猪为业。墨君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生得“眉目棱岸,肌肤若铁”。王镕刚刚继位那会儿,在集市上见到,就惊叫起来:“此中何得昆仑儿也?”
昆仑儿,本来泛指亚非洲地域的黑色人种,但自从同时代裴铏的传奇小说《昆仑奴》问世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这个称呼用来特指那个“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的黑人大侠摩勒。
王镕看见小三旺长得奇形异禀,惊道:“此中何得昆仑儿也?”这是对小三旺的赞叹。等到他知道小三旺除了长得漆黑如墨外,本人姓的也是墨,就更加惊奇了,给他送了一个雅号“墨昆仑”,再赠送了几套黑色的衣服。
想不到,今天竟然得他相救。
第二天,王镕召见墨君和,赏千金,兼赐上第一区,良田万亩,恕其十死,奏授光禄大夫。
不过,王镕身体瘦弱,被墨君和挟着飞檐走壁,“颈痛头偏者累日”,不胜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