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纪末,自诩高氏高句丽继承人的王氏高丽,一直向北推进扩张,蚕食隶属于契丹辽国的鸭绿江女真聚居区,新当国的承天太后萧绰,决定针对东疆日益被侵蚀的问题,对高丽施以颜色。
辽、宋、丽三国纵横
宋太平兴国八年(983年)十月十五,年少的辽圣宗耶律隆绪奉母命,亲阅东京留守耶律末只所属兵马,为东征高丽做准备。
次年,侵略鸭绿江女真聚居区的高丽刑官御事李谦宜,被英勇反抗的鸭绿江女真人击败并俘虏,高丽军生还者仅有三分之一。同年,高丽遣使入宋进献方物,联络感情。
宋雍熙二年(985年)七月,萧太后下诏诸道修缮甲兵,以备东征高丽。
南边的宋太宗决定趁着敌人孤儿寡母的还没站稳脚步,北伐复高粱河之仇。就在五月遣韩琦之父韩国华“假太常少卿使高丽”去册封高丽,一来告知高丽,大宋更改年号了;二来晓谕高丽,自己准备北伐契丹收复燕云,高丽与契丹接壤,可以出兵相助,“时太宗将北征,以高丽接辽境,屡为其所侵,命赍诏谕之,且令发兵西会。”
高丽成宗很有自知之明,自觉没实力去打契丹,对宋朝的指示,他是“迁延不发兵”。宋使韩国华就拿高丽侵蚀鸭绿江女真的事威胁一番,“谕以威德”,“国华移檄,谕以朝廷威德,宜亟守臣节,否则天兵东下,无以逃责。”
韩国华
成宗只好许诺:宋军一旦出动,他就发兵西会。韩国华这才满意地回国。
契丹辽国收到宋朝准备用兵的谍报,也知道宋使去高丽的消息,为了避免两面作战不利,随即在八月初一,以辽河潮湿泥泞的理由,罢征高丽,然后又遣使赴高丽请和修好,目的就是稳住高丽,避免南北交战时自己腹背受敌。
契丹使者厥烈在宋雍熙三年(986年)正月来到高丽,一番威胁利诱后,与契丹接壤与宋跨海的高丽到底没敢出兵为宋呐喊助威。
这一年,辽宋之间在继高梁河之战后,又一次发生大规模战事——岐沟关之战,新寡的萧太后携子圣宗祭告陵庙、山川,南下正面大败宋军,宋名将杨继业也殒命沙场。
宋太宗再次尝到失败的滋味,这场被称为雍熙北伐的战争,不仅成就了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战神之名,也让承天萧太后母子一战立威,彻底巩固孤儿寡母对契丹的统治。
也因为此战的失利,宋朝对辽的战略从主动进攻变成被动防御,彻底失去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可能性。契丹辽国又对宋展开反击战,宋朝军民开始为国浴血奋战。
辽宋形势图
就在辽宋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高丽一边向宋进献方物,一边加紧对鸭绿江女真聚居区的侵略,宋淳化二年(991年)十月,把部分鸭绿江女真驱赶到长白山以北地区。
面对高丽的逐步北进,契丹在暂停辽宋战事后,开始着手处理东疆事务。宋朝也加紧了和高丽的联系,宋淳化三年(992年)六月,宋遣使册封高丽。
眼看宋丽关系越来越亲密,契丹彻底坐不住了,就在当年十二月,命东京留守萧恒德率军八十万,东征高丽,丹丽第一次战争爆发。
契丹第一次东征高丽
鸭绿江女真是女真诸部之一,是迁徙来的黑水靺鞨人,与当地的原渤海人融合而成的新民族共同体,聚居区北到鸭绿江两岸,南到浿江(今大同江)北岸,西滨大海,东以今狼林山脉与长白山女真为界。
这块区域原来是高句丽的辖地,后来被唐安北都护府控制,之后属于渤海,契丹辽国灭渤海,东部国境线自然继承渤海,对鸭绿江女真聚居区有名义上的主权,但并没有实际控制权。
耶律隆绪
因此,鸭绿江女真在辽太宗时就开始朝贡,受辽鸭绿江女真大王府统辖,但又频繁跨海去宋朝朝贡,引起契丹的不满,辽圣宗初期曾多次出兵讨伐,甚至在鸭绿江口设置三城,切断鸭绿江女真对宋朝的朝贡路线。
高丽从建国起的目标就是从浿江北扩,侵占鸭绿江流域,但受到鸭绿江女真的英勇反抗。如今高丽和宋朝频繁来往,眼看要建立宋丽联盟,这是契丹辽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再加上高丽一直垂涎鸭绿江女真聚居区,那可是契丹人嘴里的肉,岂能轻易吐出来?因此,契丹在淳化三年(992年)十二月出兵东征。
统帅萧恒德是出身后族的贵胄子,尚圣宗胞妹越国公主,也算是一员悍将,他此次奉命东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行军极为迟缓,从淳化三年(992年)十二月,直到次年十月,才和高丽军有交战记录。
如此缓慢的行军,消息走漏也是必然的,宋淳化四年(993年)五月,就有亲高丽的鸭绿江女真人传讯给高丽,但高丽不信任女真人,没当回事。一直到八月,高丽人再次获得消息,才着急慌张地分遣诸道兵马以备丹兵。
宋淳化四年(993年)十月,高丽成宗以侍中朴良柔为上军使,内史侍郎徐熙为中军使,门下侍郎崔亮为下军使,军于北界,以御契丹。
王治
国王成宗也在闰十月幸西京,准备亲自督战,但才走到安北府,就收到萧恒德攻破蓬山郡(今龟城西)、并俘虏先锋军使给事中尹庶颜等人的消息。
成宗马上就怂了,不敢北进,返回京师。徐熙想领兵前去救援蓬山郡,萧逊宁放话道:“大朝既已奄有高句丽旧地,今尔国侵夺疆界,是以来讨。”又致书成宗:“大朝统一四方,其未归附,期于扫荡,速致降款,毋涉淹留。”徐熙见到萧恒德的来信,上奏成宗认为有可以和谈的局面。成宗派遣李蒙戬前往契丹营和谈,萧恒德又致书道:“八十万兵至矣,若不出江而降(应指清川江,《高丽史·地理志》云“安北大都护府宁州本高丽彭原郡……别号安陵,有清川江”),当湏殄灭,君臣宜速降军前。”李蒙戬到契丹军营问萧恒德为什么来侵,萧恒德以“有道伐无道”的口吻回答:“汝国不恤民事,是用恭行天罚,若欲求和,宜速来降。”李蒙戬从契丹营回来,群臣就炸了锅了。有建议成宗返回开城,让重臣率军乞降。还有的干脆直接建议割地,把平壤往北,从黄州到岊岭(黄海北道慈悲岭),全割给契丹。而成宗也干脆开放西京的仓米。就算如此,还剩下了很多粮食,成宗怕这些粮食被契丹人拿走,还下令把这些粮食投进大同江。徐熙上奏道:“食足则城可守,战可胜也。兵之胜负,不在强弱,但能观釁而动耳。何可遽令弃之乎,况食者民之命也,宁为敌所资。虚弃江中?又恐不合天意。”成宗认为徐熙说的对,也就没有继续下令(辽兵此时都没进攻宁州,成宗都做好被攻下西京的准备了,属于是平壤不设防)。
徐熙又向成宗分析时局:“自契丹东京,至我安北府,数百里之地,皆为生女真所据,光宗取之。筑嘉州、松城等城。今契丹之来,其志不过取此二城,其声言高句丽旧地者,实恐我也。今见其兵势大盛,遽割西京以北与之。非计也。且三角山以北,亦高句丽旧地,彼以谿壑之欲,责之无厌,可尽与乎?”前民官御事李知白也上奏说:“圣祖创业垂统,洎于今日,无一忠臣,遽欲以土地,轻与敌国,可不痛哉,古人有诗云‘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官剑恨谯周。’盖谓谯周为蜀大臣,劝后主纳土于魏,为千古所笑也。请以金银宝器赂逊宁,以观其意。且与其轻割土地,弃之敌国,曷若复行先王燃灯、八关、仙郎等事,(燃灯、八关、仙郎是高丽时期带有宗教性质的祭祀大会,《高丽史·太祖世家》:“其二曰:‘朕之所愿,在于燃灯八关,燃灯所以事佛,八关所以事天灵及五岳名山大川龙神也。’”)不为他方异法,以保国家致太平乎?若以为然,则当先告神明,然后战之与和,惟上裁之。”成宗也采纳了他的意见,当时成宗非常喜欢中华的风气,但高丽国人不喜欢华风,所以李知白才上表“不革土风”(成宗完善了高丽的礼制,在他之前高丽都没太庙……)。
就在高丽方面和战与否未定之际,萧恒德率领辽军越过清川江,向南岸的安戎镇发起进攻,镇守安戎镇的中郎将大道秀是渤海裔,与契丹人有亡国之恨,很奋勇地和郎将庾方一起率军跟辽军作战,并击退之,坐拥八十万大军的萧恒德被迫退到江北,居然就不动弾了,只是遣人催促高丽投降。
打赢了战争却输在谈判桌上
成宗派遣和通使阁门舍人张莹前往契丹营,但萧逊宁瞧不上张莹,说:“宜更以大臣,送军前面对。”张莹回来后,成宗问群臣:“谁能往契丹营,以口舌却兵。立万世之功乎?”没有一个敢答应的,又是徐熙上奏:“臣虽不敏,敢不惟命。”成宗亲自到江头为徐熙饯行,握着他的手慰藉地将徐熙送过江。
徐熙
徐熙来见萧恒德,萧恒德说:“我大朝贵人,宜拜于庭。”徐熙回击道:“臣之于君,拜下礼也,两国大臣相见,何得如是?”《辽史·礼志》记载:“高丽使入见仪:臣僚常服,起居,应上殿臣僚殿上序立。阁门梆奏子,引高丽使副面殿立。引上露台跪拜,复奏起居讫,拜,起立。”高丽使节对辽国皇帝才行跪拜礼,萧逊宁这就要让徐熙拜于庭,多少沾点僭越了。萧恒德对徐熙明确提出两点:“汝国于新罗地,高句丽之地,我所有也,而汝侵蚀之,又与我连壤,而越海事宋,故有今日之师。若割地以献,而修朝聘,可无事矣。”面对萧恒德的逼迫,徐熙并不胆怯,回答说:“非也。我国即高句丽之旧也,故号高丽,都平壤。若论地界,上国之东京,皆在我境,何得谓之侵蚀乎?且鸭绿江内外,亦我境内,今女真盗据其间,顽黠变诈,道途梗澁,甚于涉海。朝聘之不通,女真之故也,若令逐女真,还我旧地,筑城堡通道路。则敢不修聘?将军如以臣言,达之天聪,岂不哀纳?”《高丽史·成宗世家》记载:淳化二年(991年)十月“逐鸭绿江外女真,于白头山外居之。”这都跨界了。
看了徐熙的话,不得不让人感叹,外交官的嘴巴真是厉害,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别人家的领土也能说成自己家的,太能忽悠了!《徐钧墓志铭》记载:“成宗即位之十二年,契丹伐我,入北鄙,上幸安北,将割地以岊岭为关。公之曾祖中书令章威公曦独发愤”,“乃以孑然一身冒贼百万围中。与虏帅抗衡,不屈指,陈大义。虏为之丧胆而遁。国家至今全有西北千万里地,赖其力也。”
徐熙敢索要辽国东京吗?他当然不敢,他的话没一句真的,没有一句对的,只不过是忽悠萧恒德这样的官二代,但凡了解历史的人都不会被他忽悠。
但是,萧恒德他就根本不懂历史,就真接受徐熙所谓的“高句丽-高丽承袭论”的误导,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了。
于是,萧恒德就上报给圣宗。鉴于当时辽宋关系紧张,萧太后母子急于了结东疆事务,当然,也有契丹国策重心在南方中原、对东疆重视不够的原因,就同意徐熙的条件,许和罢兵。辽圣宗于是下旨:“高丽既请和,宜罢兵。”萧逊宁想设宴款待徐熙,徐熙本来推辞道:“本国虽无失道,而致上国劳师远来,故上下皇皇,操戈执锐,暴露有日,何忍宴乐?”萧逊宁则说:“两国大臣相见,可无欢好之礼乎?”于是再次邀请徐熙,然后徐熙同意了,极尽欢乐之情后才结束。徐熙留在契丹营中七天,萧逊宁送给他骆驼十首、马百匹、羊千头、锦绮罗纨五百匹。成宗也非常高兴,亲自前往江头迎接徐熙,随即派遣侍中朴良柔奉表请罪,契丹朝廷也“诏取女直鸭绿江东数百里地赐之。”
宋淳化五年(994年)二月,圣宗下诏,把从安北府至鸭绿江东共计二百八十里领土,赐给高丽,令高丽长开贡觐之途,永奉上国朝廷。高丽也开始使用契丹统和年号。四月侍中朴良柔奉表前往契丹,以契丹为正朔,并请求契丹归还俘虏。当然,高丽肯定不会轻易服从于契丹,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宋朝身上,同年六月,高丽遣元郁前往宋朝乞,诉说契丹寇境之事。但宋朝廷觉得宋北境刚安宁没多久,不值得轻动干戈,于是只赐诏慰抚。高丽最后一点希望也断绝,并且开始断绝与宋朝的官方联系。“高丽国王治遣使元郁来乞师,言契丹侵掠其境故也。上以夷狄相攻,盖常事,而北边甫宁,不可轻动干戈。秋七月壬子,厚礼其使而归之,仍优诏答之。高丽自是绝不复朝贡矣。”
就这样,高丽不仅使自己违背开元乙亥界约、北进侵略的行径获得契丹的认可,还兵不血刃地获得军事上尚未获得的辽国领土,实在是意外之喜,在实现了太祖王建制定的北进国策目的之余,还获得契丹辽国的认可,以后可以合法北进了。
可以说,辽圣宗这道赐地给高丽的诏书,对后来半岛的发展有着无比重大的意义。
契丹和高丽的首战得失
高丽在获得契丹赐地后,迅速向北移民经营,任命李承乾为鸭江渡勾当使,正式在鸭绿江口设置关城,把势力推进到鸭绿江口,不久,又遣河拱辰取代李承乾。
在赐地区域,高丽人大肆驱逐鸭绿江女真人,建立城镇和军事堡垒,先后营建兴化(今义州西南)、铁州(今铁山)、通州(今宣川西北)、龙州(今龙川)、郭州(今郭山)、龟州(今龟城)。
这六州之地就在清川江以北,鸭绿江下游以南,位于高丽西北部。从这时起,位于该区域的鸭绿江女真,开始逐步被纳入到高丽的羁縻体系中。
和宋朝断绝邦交后,宋至道元年(995年),高丽频繁遣使去契丹,又是进献方物,又是进献鹰,又是送童子去学习契丹语,又是献妓乐,还遣左承宣赵之向契丹请婚,圣宗以东京留守、驸马萧恒德之女许婚。
耶律隆绪
同年十一月,辽圣宗遣使册封成宗王治为高丽国王,次年三月辽使至高丽,成宗接受册封,辽丽正式建立宗藩关系,《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载:“淳化六年,契丹攻之。治畏懦无守,臣事北虏,遂阙朝贡。”辽丽首战也至此结束。
从辽国第一次东征的结果看,的确有点令人纳闷,明明是辽国占据上风,怎么在谈判桌上却被忽悠了?
那么,辽丽首战后,两国各自有什么得失呢?
契丹用兵的目的,是震慑高丽使其臣服以及打破宋丽联盟。从表面看,契丹达到了目的,的确和高丽建立宗藩朝贡关系,高丽接受册封,并使用契丹年号,对契丹称臣纳贡奉辽正朔;同时,高丽也的确和宋朝绝朝贡断宗藩关系。
高丽呢?身为战败之国,自己都准备割地求和了,不想丹军统帅却被徐熙一通忽悠,居然获得意外之喜——江东六州赐地,可以说是辽丽首战的最大受益者。
正是因为高丽表面的臣服,辽圣宗才按盟约规定赐地,然后遣使册封高丽,以为可以通过赐地的方式,来瓦解宋丽结盟。当然,也有萧恒德受徐熙忽悠,轻信高丽进献方物、交聘修好的表态。
辽国形势图
岂不知,圣宗赐地是非常失误的操作,不但践踏了通行二百多年的开元乙亥界约,还助长了高丽破坏唐新以来分界而治的边界安定、制造战争的嚣张气焰。
甚至可以说,契丹大辽的第一次东征,没有获得任何实际有效的利益,反而损失280里国土。如果强行为契丹挽尊一下,也就是成功拆毁宋丽联盟,为契丹南下解除后顾之忧罢了。
高丽虽说在第一次和契丹的战争中算是军事失败,但高丽在北界开拓的土地并没有丧失,反而得到了契丹的承认。徐熙也在淳化五年(994年)率兵驱逐女真,修筑长兴、归化二镇与郭州和龟州。至道元年(995年),兴建了安义镇与兴化镇,至道二年(996年),修建了宣州和孟州。拓展并稳固了高丽在鸭绿江东的势力。淳化五年(994年),高丽设置了鸭江渡勾当使(也成鸭绿渡勾当使),开始管理鸭绿江上的渡口(首任勾当使叫李承乾)。至道二年(996年),契丹也正式册封王治为高丽国王。契丹与高丽正式确定了朝贡关系。
契丹也通过军事威胁与赐予土地这种软硬皆施的手段迫使高丽臣服,暂时解决了东北地区潜在的边患,使契丹能够腾出手来专门南征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