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但凡说到袭人,总会牵扯到晴雯一番,就像提到宝钗,黛玉用免不了被用来比较一样。
巧的紧,贾府的几百个丫头中,袭人和晴雯的经历是最为接近的,袭人幼时家境贫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因自家老子娘都要饿死了,才被卖到贾府做了奴才。而晴雯似乎更为悲惨,她早早就离开了父母,连家乡也不记得,十岁时被赖大买来做丫头,因常跟赖嬷嬷进贾府,被贾母看中,才被当作物品般送给了贾母。
贾府的绝大部分丫头,都是贾家的家生子,自小便跟着父母在贾家过活的,而贾家奴才的生活条件,不知比外头正经人家好多少倍。所以无论身份和经历,袭人和晴雯都和这些丫头有所不同。
更巧的是,袭人和晴雯都曾经服侍过贾母,后又都被贾母与了宝玉。然而对于两位丫头,贾母与了宝玉时作的打算各有不同。
对于袭人,贾母是觉得她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担心宝玉无个尽心服侍的丫头,才暂调了宝玉屋里,因为是暫调,所以袭人每月的月钱,还在贾母屋里领。
而对于晴雯,贾母则认为她“模样、言谈爽利,将来只她能给宝玉使唤的”。将来,便是宝玉成亲后了,而晴雯的月钱早转到宝玉处领,等于彻底地放在了宝玉屋里。正如小斯兴儿所言:
“我们家的规矩,但凡爷们大了,要在房里放两个服侍的人”
晴雯,就是贾母放给宝玉的“屋里人”,将来要做姨娘的。
然而贾母算得再妙,也算不过袭人的处心积虑。在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后,袭人一而再地问及宝玉梦中之事,近于挑逗,宝玉懵懂,再其故作柔媚娇羞下,情难自禁,二人遂同试了警幻仙子所训之事。自此,宝玉视袭人与别个不同,而袭人开始了她的逆袭之路。
袭人拿下宝玉后,继而寻找机会拿下王夫人,在宝玉挨打后,其主动向王夫人“谏言”,获取了王夫人的信任和赏识,很快暗中将其提拔,瞒着贾母从自己的月钱中拿出二两来作为袭人的月钱。
而这一切,都被晴雯看在眼里!
晴雯性情卞急,言语犀利,心气高洁,面对生活的蝇营狗苟之事缺乏宽容,所以,袭人如此行径,必令其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且多加嘲讽。
如第三十三回,晴雯因跌落扇子被宝玉指责,二人吵起嘴来,袭人听见后出来劝解,不想言语中将自己和宝玉捆为一体,令晴雯醋意横翻,对其好一顿冷嘲热讽,挖苦其和宝玉鬼鬼祟祟,却连个“姑娘”也没挣到,袭人听后羞得满脸紫涨,三人在屋里斗嘴时,屋外正围观着一堆丫头,而对于晴雯的尖刻,袭人却选择了闭口不言,早早息事宁人。
再如第三十七回,怡红院一干丫头面前,秋纹谈起王夫人的赏赐,自豪不已,然晴雯听后只是不屑,暗示这是赏袭人剩下的,自己看不上。随后又言语中暗讽袭人每月的二两银子的月钱来路不正,并非正经尽责而得。在这场合中,晴雯几句话将袭人置于众人嘲笑之中,连“哈巴点子狗”都用于揶揄袭人,可以说是挑衅了,然而袭人对于晴雯的挑衅却仅一笑而置之,不曾辩解,更不会纠缠。
凡此种种,不枚胜举,然而对于晴雯的言语攻击,冷嘲热讽,袭人真的毫不介怀吗?她果真豁达大度吗?不见得!
第七十七回,晴雯还在卧病,已四五日水米不曾粘牙,王夫人雷嗔电怒赶到怡红院,二话不说便叫婆子将其架出去。宝玉为此痛哭流涕,想着晴雯原本病重,再经此打击,必定小命不保,再联想开春时那死去半边的海棠花,越发哀念如潮。袭人听其念念不绝,什么表现呢?文中写道: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
在此之前宝玉与袭人的谈话间尽是质疑,袭人好不易浑过去,但难免不快了,又见宝玉对晴雯如此念兹在兹,袭人明显醋意大发,说出了这一段话。其中“什么东西”四个字,可见袭人对晴雯含愠已久,今见晴雯被撵出去,再无翻身的机会,又经一腔醋意催使,不经意间将早前的忿怨吐露无遗。这四个字中,将袭人对晴雯长期的怨恨、忌惮、畏惧、憎恨一起打趸发泄出来,于袭人而言,终于可以放松痛快了。
所以,往日晴雯对袭人口不择言,虽当时袭人只作无视,但内心何尝不在咬牙切齿,譬如在第二十回,李奶奶当众打骂袭人“狐媚子”,宝玉为其鸣不平,称必是哪个丫头得罪了李奶奶,被李奶奶将账算在袭人的头上。晴雯在一旁就表示拒绝“谁又没疯了得罪她,就算得罪也敢承担,犯不着连累别人”。袭人便拉着宝玉哭啊“你为我已经得罪了一个李奶奶,可别再得罪其他人了”,到了夜间,又对宝玉软言软语:
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她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
将自己和宝玉称我们,其他丫头称“她们”,自画泾渭,自立于众丫环之外,而此话自述无奈,颇有有“枕边风”之嫌。如此,亦见袭人早将晴雯等丫头视为对立关系,那么在遇到晴雯的嘲戏时,又怎能真的心平气和,视若无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