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坚毅孤傲却有着令人心痛的人生

有一种从小就不会哭的女孩子，遇见心爱的人不娇、看到喜欢的东西不笑、受了重伤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心痛到了极致也要用衣服捂着脸才敢流泪。这是聂隐娘里的舒淇。她不爱笑，不会哭，甚至不喜欢说话。 这样的女孩大概不是花，是一株树，独自生长在悬崖边上。那种遗世独立的姿态，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

看白云变化似苍狗，青山巍然如是心。 这样的女子，如田季安所说，就像一只凤凰。凤凰的眼泪是异常珍贵的，隐娘的感情亦如此。 这部电影里有很多美丽如诗的画面，台词不多，但是每一句都很重要（虽然唐朝人大概并不会这样说文言口语）就比方田季安与胡姬的这场对话。侯导删繁就简的本领也真是极致了，一点也不交代人物关系，看到这里才知道隐娘和田季安曾经有多少往事：两小无猜、定有婚约，明明可以拍很多幕、插入很多台词的，比如一段少年回忆，比如女主的潸然泪下。偏偏他只几句话就交代完了。画面只是聚焦在两人多年以后的几秒钟照面：一个红绡帐里拥佳人，一个黑衣长剑来杀他。田季安捧着一对玉玦，略带悲凉地说起往事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少年事：情郎病入膏肓，生死难知。少女独立风中，不动不食不言不泣，三天三夜，直到他好起来。 这是怎样一种深情厚意，却也抵不过他的江山侯位。可笑的是不过几年，他甚至一开始都没认出她来，直到见了玉玦。人甚至比不上一块玉。

也是吧，很多人听到一些歌会心动，与故人擦肩而过却也未必认得出来，等闲变却故人心而已。 田季安说，她是要我认出她是窈七，再来杀我。 他认出了聂隐娘，认出了玉玦，却忘记了他的阿窈。 那个为他风露立中宵的阿窈。 好像男子觉得舒淇美丽的并不多，相反女子却多觉得她美。舒淇的长相并不是传统大眼樱唇的美人，甚至可以挑出很多长相上的硬伤。但偏她一个，倔强时候，眼神似乎能射出冷箭；娇笑时候，酣醉得像一只小红狐。她美得剑走偏锋，并不与世人同。从第一次看她的电影，就拜倒在石榴裙下，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只是男子多喜欢娇俏柔媚如胡姬，谁会喜欢这样一个倔强得不会笑的女侠？换下武装，穿上藕丝衫子柳花裙也僵硬得好像一块石头。她好像生来就带有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美丽。 凤凰，抑或是青鸾，本就不是凡间物。 而聂隐娘不是大家闺秀，不是金丝雀，也不会任何人的姬妾。她是一棵树，一只鸟，一个人。这样的女子心中有整个世界，丰盈富足一如盛唐。那是一个和所有的朝代一样，都有战争灾难，都有权力阴谋，都有歌舞升平，都有爱恨情仇，都有负心背叛的时代。但那时候的长安，是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富庶；那时候的歌舞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豪气；那时候有人听得到花开寂寂了无声的落寞，有人看得见云来云去缘自由的快乐；有人会对月饮酒，有人会林中抚琴。那是盛唐，万国朝贺、震古烁今的帝国，才养得出一个真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帝王。

而这样真情真意、侠肝义胆的女侠客，不生在盛唐，又能往何处去呢？她飞檐走壁，似捷猱登木；取人首级，如飞鸟容易。铁骨与柔情，女子如此丝毫不逊色。怎么会一边雄霸天下，一边恨恨自己不能做男人唯一的禁脔？据说这片子里的宫室取景多在日本，盖因大陆台湾都没有原汁原味的唐朝建筑物，悲乎？偏偏还有人眼里的唐宫和希腊神庙一样巨柱擎天。

一个王朝的风骨，后人只能想象，但莫臆断就好。侯导点到为止，不过分描绘，为观影人留下多少余地。 就像隐娘一样，她的内心戏有多少可以想象的空间？这样烈性的女子，这样倔强的女子，走在山林间，是一只找不到同伴的凤凰。碧云天、黄叶地，天上的云近极了，地上的山远极了，一如她的眉、她的眼。如此清淡，如此孤傲。

没有人比舒淇更适合出演聂隐娘了，她就是这样任性自由的女郎吧。当别人都在红毯上争奇斗艳，她自顾自在欧洲玩乐，竟然不出席不露面；隐娘为爱委曲求全、隐忍不言，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委屈过来的，几段恋爱都是妄负。甚至连戏里无情的田季安，也就是戏外的张震了。明明有着多年情分，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推开她，装得若无其事，并无私情。

明明共享过好时光，偏偏浑似都忘了。说到底，他大概还是不爱她，顶多有一点怜惜。不然，怎么舍得她离开，怎么会忘了她，怎么会不信她至爱的始终是他？看舒淇恋爱和工作的姿态，总是在默默忍受、令人不忍。 她演的戏，又那么多痴情却无果的恋爱。所有爱情悲剧故事，无非都是这样，相爱不相守、相守不相亲。 最爱的人儿，终究天涯，也难再见。后来的后来，一生也就是靠着一点点回忆才有快乐。 夜深了，她独自徘徊在窗外，踩碎了无数的月光。听着屋里歌舞音乐，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怀念少年时候的总角之情，还是在计量怎样持剑杀他。

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伤心，是不是痛苦。来来去去，甚至都没有人关心她。 徘徊良久，她还是选择了帮他，为他守候这一生长安，保护他心爱的姬妾，拆穿他政敌的阴谋，她一如古书上描述的凤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谁要得道呢，欲火而生的神鸟也未必快乐罢？ 而她这样的孤单，这样的寂寞，像极了几句诗写的夜中人模样：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在这儿，就是聂隐娘的孤独，还有想象唐朝的风味。其实还有爱恨情仇，也有政治阴谋，但也就够了。 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孤独吧，真的，孤独要怎么说出口呢？舒淇演得这么好。可惜，那时的孤独都只能自己消解，那时的眼泪也都只好自己听见。而如果曾经遇到一个人，和你一样的孤独，了解你，关心你。相爱又相亲，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了。只是，多数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