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课钟敲响了好几分钟,和平老师还没有出现在教室。孩子们如同野鸟归林刚安静下来,等不来老师,没过多久便开始“嗡嗡嗡”地交头接耳,一片叽喳声四下响起,好似乱哄哄的一群马蜂。我和程军因为昨晚贪玩,没来得及写和平老师布置的作业,本想着今中午赶一赶,赶在上课前写完,可程军大晌午的又叫我在山野间疯跑了半天,现在作业本上还是空白,我心里有一点怕被和平老师责罚的担忧,但更多的是泛来一阵困意。窗外空气燥热,林间蝉鸣悠扬,整个世界显得既混沌又空灵,此刻,我的瞌睡虫上头,脑子里逐渐有些不清醒,上下眼皮像涂了糨糊一般老往一块黏连。
“不要吵吵了,都静一下,把作业本都交过来!”班长艳蓉站出来维持秩序,她的声音坚定而嘹亮,像上课钟重新敲了一遍,果然没人再发声,教室瞬间恢复宁静。愣过几秒钟,同学们反应过来,拿起作业本嬉皮笑脸纷纷朝艳蓉走去。
我和程军面面相觑,看着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艳蓉,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我们俩心虚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个激灵,瞌睡虫早跑得没了踪影。两只手掩着书包里的作业本,生怕别人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越是这样越是跑不掉,艳蓉清点了一下数量,径直走到我与程军跟前,说:“你们俩的呢?”我俩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乖乖地将没写作业的本子递给艳蓉。说实话,我俩倒不怕艳蓉,只是怕艳蓉向和平老师打小报告。
艳蓉大声说:“你们都好好复习课本,我给你们先判一下作业。”开头的时候还行,教室里只有静静的翻书声,可过不了多久,“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艳蓉气得站起来,拿起和平老师的小教棍,猛地拍打教桌,或是点名批评某个人,或是用眼神狠狠地盯着某个人,像是要镇压住烽烟四起的局面。偏偏孩子们不吃艳蓉那一套,照旧我行我素,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肆意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到处撩猫逗狗,根本不把艳蓉当回事。艳蓉脸色很难看,像一块紫色的茄子,艳蓉说:“不管你们了,懒得理你们!”艳蓉重新回到座位上判起作业。我和程军对视一眼,笑得很诡异,仿佛要成心看一看艳蓉的笑话。
隔了好一阵子,和平老师推门而入,闹腾的场面顿时沉寂下来,像是山里的百兽见到了老虎。我们都担心要挨和平老师的骂,怎知和平老师却是一脸和蔼,笑着同我们讲:“孩子们,要放一个礼拜的秋假,你们一会儿就回吧,帮着家里大人收收秋,干点农活。”等我们回过神来,一个个不禁欢呼起来,这消息来得太贴心了,放假总比圈在教室里上学自在许多。程军还不忘问和平老师一句:“有作业吗?”和平老师笑着说:“没作业。你们现在就可以放学。”和平老师说完,自己率先走出了教室。同学们收拾书本,背起书包,三三两两相跟着笑嘻嘻往外走。我和程军一秒钟也不想在教室多待,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去,我们俩往外跑的时候,不料却被艳蓉喊了一嗓子:“杜康,程军,你俩站住!”我俩心里骂艳蓉,可还是止步停了下来,悻悻地回头问她干什么。艳蓉说:“你俩别跑,这次作业全班都写了,就你俩没写,你们说,怎么办?”我俩心里怨艳蓉没事找事,便问她计划怎么办。艳蓉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时,才笑着同我俩说:“你们明天去我家帮忙收秋,好好表现表现,表现好了这事我就不提了,要不然,我告诉我爸,你俩的各种坏事,咱们旧账新账一起算。”
艳蓉笑得颇有几分得意,趾高气扬的,我真恨不得上前撕了她的嘴,怎奈有把柄在她手上,只好忍气吞声,更何况艳蓉惹得,她爸爸却是万万惹不得。艳蓉的爸爸便是我们的和平老师。我和程军眼神一合计,权宜之计唯有妥协,默默地低下头算是答应。艳蓉笑得更带劲,把书包一抡放在身后,对我俩甩出一句:“明天你们早点过来啊。”
我家和艳蓉家是一个生产小队,前后院邻居。我们家人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叔叔,妯娌婶子,哥哥姐姐,还有好几个堂哥堂姐,浩浩荡荡仿佛一个加强排,他们干活从不指望我这个十一岁左右的半大小子。倒是艳蓉家人少,和平老师在村里独门独姓,况且他只有两个闺女,艳蓉还有一个姐姐在镇上读初中,我见了面喊她“开蓉姐”,想到和平老师收秋费力,我们做学生的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帮不上大忙那总该出点小力吧。
第二天,程军早早来家里喊我,我跟家里人撒个谎说是出去玩,家里人也没怎么管我。我同程军出门一扭身,便闪进和平老师家院子,他们一家人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和平老师一见我俩,略显惊讶,问:“你俩咋跑来了?”我俩扯开嗓门异口同声地说:“来帮老师收秋!”和平老师露出欣慰的笑容,走过来在我们的肩膀上各自拍了一下,说:“真是好孩子!”我们透过和平老师伟岸的身躯,看见院子里有一棵榆树,树荫茂密,榆树前的艳蓉正在捂着嘴偷偷地笑,像是一株灿烂的向日葵。
和平老师家人少,地自然不多,且是在西沟里一片平整之处,给我们干活带来便利。和平老师家种着几亩玉茭几亩谷,玉茭多谷少,按照和平老师的意思,先收玉茭再割谷。我们一行几个人到达田间地头,和平老师简要分了工,他们夫妻二人前面掰玉茭,开蓉姐在后头捡,聚拢在一块装袋子,我和程军一块掰,艳蓉跟着我们干。玉茭林已然泛黄,一排一排密密麻麻挺立着,好似荷枪实弹的队伍,玉茭棒子鼓鼓囊囊,被几层皮包裹着,露着胡须一般的穗子,看上去如同一发发的炮弹。我们的任务便是冲进去,卸下它们的炮弹,征服这一支队伍。我们掰玉米棒子的每个人两行,一左一右向前挺进,把掰下来的玉茭棒子尽量往一个点投掷,便于身后的人装袋子。起先,我们三个小人儿合作,杀入玉茭林开辟出一片战场,冲锋陷阵心里面自有一股豪情,我和程军在前面掰,艳蓉在后面捡,三个人离得不远,还有说有笑的。可到底经验不足人且小,渐渐落在了后头,太阳升起来炙烤着大地像蒸笼一般,玉茭秆上长长的叶条仿佛锯齿一样划着我们的胳膊生疼,我们三人淹没在比我们还要高许多的玉茭林里打起了游击,干一阵歇一阵,最开始的诗情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早没了影子,不要说战胜他们,我们甚至都想临阵脱逃。
干着干着,田里忽然多了几个帮手,仔细一看,竟然是峰哥和他的几个同学。我和程军喜上眉梢,顿觉身上轻松许多。和平老师也感意外,连忙热情地打招呼,那帮人只是喊着“老师”,再无废话,立时投入战斗。人多力量大,干起活来顺风顺水,我和程军,还有艳蓉,也信心倍增,来了精神,在强援的鼓舞下奋勇争先。临近中午,和平老师改变了策略,让他媳妇先回去做饭备水,给我们往地里送。
如此干了一整天,往家里送了好几车,落日余晖里,我们欢声笑语,满载而归,顾不得身上的疲累,收获的是一种别样的心情。
2
峰哥是我表哥,我们是一个村的亲戚。我们家在西河,峰哥家在南河,两地相距并不远。
村子里有一条河,自山里奔流而下,在村间蜿蜒着如一条流淌的玉带。在我们生产小队那一截被称为“西河”,之后河床拐了个弯,河水一路向东流,因峰哥家那一带河水居村之南,故他们生产小队被称为“南河”。峰哥约了几个同学,从南河到西河,帮和平老师来收秋,表面上看是念及和平老师曾带过他们小学教书的恩情,可实际上他自有不便告人的目的。他的这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
峰哥和开蓉姐是一届的学生,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他们同学八九年,当然有很深的感情。但在我看来,峰哥对开蓉姐又不仅限于单纯的同学情,他好像还有一些爱慕开蓉姐的意思在里头,每次来我家时,总会有意无意向我打听一点开蓉姐的日常动态。那个时候,峰哥十五六岁,长得清瘦俊气,一表人才,而开蓉姐同样出落得如花似玉,分外水灵。我曾见过他俩骑着自行车一道往镇中学走,峰哥腿长有劲,没蹬几下车子便飞旋疾驰起来,然后峰哥放慢速度等开蓉姐,开蓉姐不甘落后,跟着用力蹬几下去撵峰哥,开蓉姐的秀发与裙摆飘飞着,像是风中张扬的绣旗。我看着他俩的背影,暗想他们真称得上青梅竹马,一对璧人。开蓉和艳蓉这一双姊妹花,各有特色,艳蓉人小鬼大,怪点子多,虽说长得也还凑合,但到底啥也没长开,我觉得她就是一朵田垄边上的喇叭花,张着个大嘴巴瞎嚷嚷,却难免显得单薄而羸弱,开蓉姐才是我喜欢的类型,模样秀丽,话语清甜,性格温和,从来向别人展现的尽是美好一面,我印象中她从未同我发过脾气瞪过眼,她犹如一束盛开的月季花,层层叠叠,饱满艳丽,仿佛有绽放不完的内容与底蕴。我因此存了一丝私心,更愿意峰哥能与开蓉姐亲近些,将来开蓉姐或许还能成为我嫂子呢。
不过,依我对峰哥的了解,他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他和开蓉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无非是一块上下学,他要说的话题猜也能猜出来是老师、同学,还有作业,至于壮胆表白一下,他怕是压根没有尝试过,要不然他还会在我身上问东问西瞎打听。我还清楚地记得,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开蓉姐给峰哥递过去一杯热水,让他喝水歇一歇。开蓉姐眼睛睁得圆圆的,黑眼珠如同两粒算盘珠子一样晶亮,眼神里满是对峰哥能找人来帮忙的感激之情,她的目光热情而浓烈,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投射向峰哥。偏偏峰哥不敢直视,不肯相迎,手接过杯子,匆匆把眼睛挪到别处,好像要躲避开蓉姐身上的那团火。这一幕恰好被我撞见,我心里那个着急啊,真恨不得上前替峰哥向开蓉姐说几句话,可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峰哥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啥好,我又能说啥呢。
干了一天半,和平老师家的地差不多收割完,下午的时候,他没让我们再跟着去地头。我累得够呛,浑身酸疼,就在家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傍晚时分,峰哥来家里找我,我那时还在炕上昏睡。峰哥进来喊醒我,问我:“你家收秋收了多少,快完了吗?”我不想睁眼,说:“不知道。”峰哥又问:“和平老师家应该完了吧?”我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心说,你有啥话直说就行,为啥非要拐弯抹角的,便又闭上眼,不想搭理他,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峰哥没吭气,我却感觉他将一个小东西塞进我嘴里,那小东西圆不溜秋像一枚肉球,我忍不住咬了一口,一股独特的味道溢满口腔,既有枣子的香甜,但更多的却有一种酸涩之意,我尽情地享受这又酸又甜的滋味,舌尖拼命吸吮着果肉,任那个果核在我嘴内像个球蛋一样滚来滚去。一番享用之后,我兴奋地睁开双眼,腾地跳下炕,舍不得吐掉果核,急切地问峰哥:“是酸枣?!”峰哥点了点头,问我:“想吃吗?”我饥渴的眼神和呼之欲出的口水代替我做了回答。峰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酸枣放入我手心,我掬着红艳艳的酸枣,看着它们仿佛一颗颗的珍珠,我低头含了一颗,耐心地品咂起来,一下子觉得峰哥真有本事,他摘的酸枣特别好吃,比我和程军那一天中午不睡觉到处乱跑,沿途采的那些酸枣好吃多了。
很快,我吃完了,意犹未尽。我贪婪地盯着峰哥的口袋,好像那里有一处无尽的宝藏。峰哥笑眯眯地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峰哥问我:“还想吃吗?”我使劲点了点头。峰哥的两只手在我面前飞旋起来,比画出几个大圆圈,又快速伸到身后,再移到我面前时,手中变魔术似的多了两包纸袋子,峰哥说:“这是两包酸枣,一包给你吃,一包你转交给开蓉。”
我吃了一阵酸枣,打住了底子。此时倒并不稀罕这些个酸枣了,一包酸枣轻轻的虽没个分量,我反觉得峰哥对开蓉姐的情意沉甸甸的,我若贪嘴据为己有,或者是懒省事不肯跑腿,岂不是辜负了峰哥的一番心意?想到此处,我郑重表示,一定要亲自送到开蓉姐手上。
临了,我问了峰哥一句:“你的酸枣哪里打的?下次去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啊!”
峰哥说:“好的,这个一定。我们南河那边明天才收秋,等收完秋,我过来叫你。”
峰哥走后,天色黑沉下来。我思忖着怎么样完成峰哥交办的任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想计策。后来,干脆把心一横,将酸枣揣进怀里,出门去找开蓉姐,借着夜色掩映,好像要去进行一项隐秘的接头,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崇高的使命感。
走进开蓉姐家院子,她家街门过道和院子里堆满了玉茭和谷穗,看上去如同一座座小山似的,到处充斥着秋粮成熟后那种香甜的气息。我绕进去想找开蓉姐,没想到第一个却碰上了艳蓉。艳蓉好奇地问我:“你咋又来了?”我支吾着回答:“嗯。我不找你。”艳蓉一惊,说:“啊,那你找谁,总不至于找我爸吧。”我说:“我找开蓉姐。”艳蓉用警惕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找我姐做甚?”我不想同她讲实话,说:“找开蓉姐请教一道数学题。”艳蓉瞪了我一眼,口气里多少有些不屑,说:“你倒成了一个好学生,谁信呢?”说完,鼻子里还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好不容易摆脱艳蓉的纠缠,进屋里去寻开蓉姐。开蓉姐见到我,对我笑了一下,关切地问我:“小康,你吃饭了没,你是来找艳蓉玩了吧。”我说:“我不找她,我找你。”开蓉姐愣了几秒,复如同一朵花一样笑起来,说:“你找我干什么呀。”我说:“有人让我给你捎个东西。”说时,把那包酸枣取出来。开蓉姐不晓得是啥,一脸错愕。我把袋子打开,让她看。开蓉姐一见,乐了,说:“酸枣。”我递到她跟前,让她尝尝。开蓉姐两根手指捏了一粒酸枣含进嘴里,不动声色地咀嚼着,两个腮帮子毫无波澜,根本看不出她在吃东西,过了一阵子,两片嘴唇一嘬一噘,把枣核吐在另一只手心,然后再拿两根手指捏起一粒酸枣,她的动作小心谨慎,好像生怕碰坏别的酸枣,她的吃相文静典雅,完全不像我那般狼吞虎咽。
吃了几粒酸枣后,开蓉姐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我:“是谁让你捎过来的。”我正待如实相告,不想艳蓉闯了进来,艳蓉像猎犬一样东闻西嗅,敏感地捕捉着我们的面部表情。我只得朝开蓉姐说:“这个人你也认识的,你猜吧。”说毕,一溜烟跑了。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