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庙里,供奉着三尊神像,关云长和他的义子关平,以及长年累月给关云长扛大刀的周仓。也有只供奉两尊的,那就是关公和周仓。
关公右手揽髯,左手拿书,微侧着脸面,一副踌躇满志、英雄看书的气度;而那周仓鼻孔大张,虬髯倒竖,斜眉裂眦,却一副愤懑、落魄的神态。
关云长生前威风一世。在他死后,人们敬重他的神威和义勇,将他的形象塑成神佛,对他祭祀和朝拜,他成了神。玉皇大帝对他很赏识,分派他专管地方上的风雨气象,就是天晴、下雨、刮风、降霜、落雪等一应事务。
这周仓原住周家庄,小时候好打架,生得膀大腰圆,生性勇猛彪悍。那年刘皇叔的大军路过他家乡,周父敬佩关云长护送两嫂过五关斩六将的义勇,遂将儿子托付给他。
这周仓直爽憨厚,打仗勇敢,忠于职守,确实少有。只是心眼不活,出谋划策的事儿没他的份。因此,一直在关云长麾下效劳,平时不离关公左右。
每日晨昏,到庙里敬香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三叩九拜,虔诚地祈求关公显圣,赐予一个使自己满意的天气。
关公也还能体察平民百姓的疾苦,脾气和好,一般也能根据人们的祈求,给予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周仓因每天从早到晚傻站一旁,慢慢感到单调乏味,苦累难熬,有些牢骚了。心里嘀咕:“这请求汇报,要啥给啥,作个简单答复,你老关行,俺老周也干得了;何必要我从早到晚老这么站着陪你?”
这一天,待庙宇关门后,关、周师徒俩喝了几盅酒,周仓借着几分醉意,便把肚子里的牢骚、意见和要求一古脑儿地吐了出来。
他有意先从当前的社会风气谈起,说:“近些天,这些进香祈求的善男信女,怪话、议论越来越多,你看这社会风气比起我们那时可差多喽!”
关公笑道:“此话不假,前次各路神仙在灵霄殿开会时,我就向玉皇大帝呈报了些人间怪事,请求他多管一管,煞一煞这歪风邪气。”
周仓忿忿说:“我看,这事坏就坏在这天皇老子头上,上梁不正下梁歪。”
“何以见得?”关公问。
“他家教不严,他的七丫头偷偷跑到人间,和董永一住就是半年,肚子搞大了也不管;还有一个大丫头,看中了牛郎倌,一住也是三年,还养了两个孩子,玉皇老子也不从严处理,每年七月七日还让女儿和女婿团聚。
你看,他们家这一带头,好啦!二郎神的妹子也私奔了,一去再不回来;龙王的女儿到海边放羊,遇到了柳公子,她就发呆了。还有一个文帝的女儿跑到外面和一个野男人非法同居,肚子有喜了,糊涂爷娘要御医诊治,谁讲真话,还要杀脑壳。这些神仙天帝尚且如此,民间何不出事!”
关公听后,却微微摇头道:“你这话不完全对,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皇帝老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自己的女儿却养着不嫁人,哪有不闹笑话的?至于父母不同意,未婚同居,是有点不像话。但社会向前发展了,要婚烟自由,你我这些过来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周仓嘬一口酒,感叹一声,又换了话题,说:“我看这阎王老子人虽生得丑,家教倒还可以,没有听到他家里有什么风言风语。”
关公又微微摇头:“也不见得。他生得丑,发誓终身不娶,玉帝就看上他有志气,人又正直,才叫他专管人间生死簿。后来,还派了个丑人钟馗专门监管阎王。可是到后来,问题又复杂了,这坏人除不尽,好人又不一定长寿,有的还当了屈死鬼。这原因就是因为他不能秉公执法,才有这等恶果!”
“咳!连阎王老子也玩假,那钟馗这监察官是混饭吃的!”周仓长叹一口气,一半是不满别人,另一半是不满自己。
关公叹道:“如今玩花样不露痕迹,难啊!阎王和钟馗本来都是铁面无私,后听了一些传闻,也就不做声了。当然,不懂事的坏人、民愤大的坏人,阎王爷还是要治一治的,全不治,那天下就要大乱了。”
“既然如此,师傅何不顺应潮流,”周仓将话题一转,转到了自己的份上了,“俺不是不服气,俺也要比一比!不说皇帝老子上层的事,俺说西天取经的那档子人,孙猴子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俺老周服他;可那玄藏和尚既无勇,又无谋,遇事只会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凭什么如来佛那般看重他,又是赐那么大一摞子经,又是封什么佛号;还有那猪八戒,又懒又馋,又吊女人,他也封了号,得了正果。
俺老周跟着你走南闯北,作风可是过得硬的,三十大几的人了,也不敢正眼瞅女人一眼。大小战役几十次也有十几年了,你单刀赴会去东吴谈判,是俺寸步不离你左右;你胳膊中箭落马,是俺老周舍生忘死去救你;在生死面前,俺老周从来眼皮都不眨一下。
可如今,扬名天下的是你,俺只能跟着你扛大刀。这事,是否也请你老在下一次去灵霄殿开会时,在玉皇老子面前给俺美言几句,推荐一下,给俺也弄个什么封号或一官半职!俺不和谁比,和唐僧、猪八戒比,俺不比他们差。人家赤脚大仙、观音菩萨、吕洞宾都提拔、推荐了不少人,可你至今未推荐一人。有权不用,会过期作废。”周仓讲得有根有据,有板有眼。
关公沉思了一会,才缓缓作答:“你的话又差矣。唐僧聪明过人,十几岁时就当着几百号僧众传经讲佛,唐朝李世民皇帝都认他做御弟,可见他不是一般人物。西天取经十万八千里,餐风露宿,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凭这点精神,你我都比不上。猪八戒虽有缺点,且好女色,但他有勇有谋,机智果断,师傅几次遇难,是他用计招得师兄回来,救出师傅。
况且人家原来就是仙界的天蓬元帅,打落凡间投胎为猪,已经够委屈他的了,也是他将功赎罪。咱俩出生入死十几年,凭个人感情,俺关某也应该推荐提拔你。你忠贞不二,为人耿直,但你有勇无谋,肚子无墨水。这当不当官的事,总得有点水平,人家才服你。不然,众人提意见,说俺徇私枉法,俺可担当不起。弄不好非但提拔不成,也毁了为师一生一世忠孝节廉的美名,俺这份差使也得丢掉。”
听关公这么说,周仓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没词了。可他仍不死心,说:“俺不和天上的神仙比,俺再和世上的凡人比,那宋朝的高俅,算个尿玩意儿,只踢得儿脚皮球,人家得了宠,当了太尉。清朝的李莲英,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阉驴,只会给慈禧老太婆梳头发,可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得很,人人都巴结他,连光绪皇帝都怕他几分。
咳!还有…不说了,他们有什么本事,屁都没有,只会吹牛拍马,却当官做老爷,享尽荣华富贵。俺不会吹牛拍马,所以当不了官,看来只有仍旧回老家去打铁!”“啪”的一声,借着几分醉意,周仓将酒杯往桌上一掼,起身就要收拾行李回。
关公心中一征,发现周仓不比往常,今天的话既有心计,也多少有点道理;看来,这小周十几年来不但有长进,可能还是个人才哩!于是说道:“你既然想当官封号,待功德圆满之后,你又作何打算?”关公想试一试他有无为百姓做好事的想法。
“功德圆满之后,弟子感谢师傅的栽培,想衣锦还乡,看一看俺的父母,给二老脸上增光,也不枉父母养育我一场,这是一;二者在乡亲们面前,也感到高人一等,这是弟子的一个愿望。
另一个愿望,弟子也想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媳妇,过一过快活的日子。卖烧饼的武大郎,又矮又丑,年龄也四十好几了,还娶了一个风流媳妇潘金莲。俺老周论文论武论人才,条件都比他强。俺的想法不错吧。”
关公见他并不是想为民办事,只想官位、女色,便开导道:“你的话又差矣,为人立身处世,应不受世俗旧习的影响,为官应为父母官,就要像父母对待子女一样对待乡亲父老,不要作威作福,要时时想到为百姓谋利益。
娶媳妇,主要是看双方人才相配,女人贤慧,这是最要紧的。俗话说:“相公配小姐,铜匠配锡匠,弯锅配弯灶。切不可把相貌放在第一位,这是害人害己又误社稷的事。
春秋时期,吴王夫差迷恋西施,亡国亡家也亡了自己;武大郎娶了个风流媳妇潘金莲,自己反被她害;吕布英雄一世,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尚且战他不过,可是一个貂婵却要了他的性命。
当时义兄刘皇叔就要我娶貂婵为妾,他还向魏王曹操提出来了,我就坚决拒绝了,这件事,想必你也知晓。你要牢牢记取。”
周仓听了,感到自己失言,忙说:“师傅教海,弟子定当牢记在心,如敢违背,誓不为人。”
关公仍不放心,笑笑说:“既然你想讨封,为师想让你实践一下,看看你到底有无能力,老夫也好在玉帝面前保荐你。”
周仓一听,脸上顿时由阴转晴,忙道:“但凭师傅吩咐,弟子一定尽力而为。”
关公问:“你想干什么事呢?”
周仓心里想,俺得先干个容易的事,待封号和官职捞到手,你我再分开,各管各的差事,井水不犯河水。于是迫不及待地说:“弟子跟随你南征北战,各种场面经历不少,耳濡目染,经常得到你的教海,受益非浅。你老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理应早休息了,何必还天天操那么大的心?弟子想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替你老值一下班你看如何?”
关公向来是讲义气的人,一听周仓这话,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自己到了这么个年纪,是应该下台了,不下年轻人迟早也要接替。但这小周急着要挤走我,也似乎太有点“那个”了但关公还是大度地笑道:“我也正想出去通一通,顺便去民间体察一下民情,你就替我值一下班吧!”
得到关公这句允诺,周仓虽不十分满意,但也有几分高兴。第二天清晨,周仓正襟危坐在关公的位置上,俨然一副接受膜拜的大神气。在香烟缭绕的氛围中,果然有三个叩拜者来向他祈求了。
第一个说:“我是个种蔬菜的,近段时间干旱,蔬菜快枯死了,请求周老爷指派天老爷下点雨。”
“知道了,明天可以给你下雨。”周仓忙表了态,他感到一阵轻松,觉得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不行!”第二个人忙不迭地抢着说:“这雨可不能下,我的麦子刚刚割完,正要晒干,求天老爷继续出太阳,阳光越强烈越好。”
“这…”周仓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了。
“周老爷,小民也有一点请求,请你老一定恩准。”第三个祈求者也发话了。“小民是个行船运货的小买卖人,昨日船到急流没滩被搁浅了,纤夫拉船不动,天气又燥热,大家累得不行,求老爷吹两个时辰的风,小民只好借风扯篷行船。”
三个求神者,各强调各的重要,互不相让,在周仓的神像面前吵个不休。周仓一下子懵了。
但周仓也不是个凡夫俗子,跟着关公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也有些经验,何况坐在正位上,就得体现一下自己的才干和风度,总不能在小民面前露底啊!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三个人,一个要下雨,一个要出太阳,还有一个要刮风的,都凑到一块,互不相让。既然如此,待本老爷下去了解一下,看谁重要,就先照顾谁吧,明天再做定夺,下去吧!”三个求神者听罢,匍匐着退下去了。
周仓说下去体察了解一下,其实是个托词,本意他是没了主见陷入了为难之中。晚上,关公巡视回来,周仓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来向师傅请教。他估量着师傅在这棘手的事面前,心里也不一定有谱。关公听完周仓的汇报,抿着嘴,拈着美髯,脸上微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只好老夫明日亲自去答复他们了。”
又是一个第二天,三个求神者成一字排开,叩拜在关公神像前。
关公问完了三人的请求后,胸有成竹地开口道:“三人都言之有理,为使你们不发生矛盾,本神裁决如下:叫老天爷白天出太阳刮风,晒麦子的和行船的要抓紧白天干话。晚上再下雨,蔬菜也不会旱死了,”
一锤定音,两句话使三人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异口同声地说:“还是关公菩萨聪慧、英明。”
站在一旁的周仓脸一下子垮下来,感到既憋气,又丧气,忿忿地想:看来,这辈子提拔封号是无望了,自己只有扛大刀的命。
从此以后,关公不再理睬周仓。周仓双手擎着关公的青龙偃月刀,直挺挺地侍立在关公身旁。二人虽形影不离,但心思再也想不到一块。如仔细端详他俩的塑像,还真像发生过那么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