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首长张宝讲述深圳基建工程兵：“旱鸭子”是怎样游大海的？
人物简介
张宝，高级工程师，全国劳动模范。曾任基建工程兵第十九团政治处主任、副团长，深圳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经理，深圳市建设（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总经理，深圳建设投资控股公司董事局主席、总裁、党委书记，深圳市人大常委会经济工委副主任。
如果一个人以自己为核心，个人利益为半径，那他永远‘画不圆’一个企业……如果你心里装着大局，心里想着群众，就没什么干不好的。”
——张宝
以下文章是深圳《晶报》记者习风采访基建工程兵代表张宝的文字记录：
在深圳，很多人知道两万基建工程兵“拓荒”的故事，却未必知道他们再“耕”市场的历程。事实上，两万基建工程兵在深圳的建设史，就是深圳特区发展史一个角度的缩影。
1979年9月，刚从一个小镇被定为特区的深圳，荒坡野岭，杂草丛生。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建工程兵陆续开进深圳，在3年多时间里，他们承建了深圳大大小小工程160多个，使深圳初步有了个城市的样子。
1983年9月15日，奉国务院、中央军委的命令，这些为深圳特区基础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两万基建工程兵集体就地转业，以原来的团为单位成立市属建筑工程公司，基建工程部队战士成为公司职工。
走市场之路，无论对他们，还是对深圳，都是全新的课题。但是，这群经过特殊训练的军人们硬是率先走出了一条成功之路。仅仅十多年后，这批基建工程兵组成的企业中已有长城、天健、天地、振业等8家上市公司，他们在市场中创造的经验为国内企业所共享，他们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再一次证明了军人的价值。
从1988年起，张宝就担任建设集团领导，直至2004年退休。昨日，在深圳一个茶楼里，他和记者谈起基建工程兵在深圳的发展历史时，仍然充满激情。
谈到他带领基建工程兵们创造的一个一个奇迹时，他的解释是：“如果一个人以自己为核心，个人利益为半径，那他永远‘画不圆’一个企业……如果你心里装着大局，心里装着群众，就没什么干不好的！”
“兵能当好，难道企业就做不好？”
晶报
：您作为基建工程兵中的一员，1982年到深圳的时候，看到的是个什么景象？
张宝
：当时的深圳荒坡野岭，杂草丛生。部队刚进来的时候，营房不够用，是自己搭的。没有伙房，战士们就挖个坑野炊。睡觉时，能避雨就行了。
晶报
：当时基建工程兵来了多少人？
张宝
：当年到深圳的基建工程兵中，冶金系统来了三个团，核工业系统来了三个团，石化系统来了一个团，共两万人。我们团隶属冶金系统。我们不怕条件艰苦，完成了160多幢楼的建设任务，凭什么？凭的是一种坚定信念，一种面对困难不服输的精神。我记得当时有位首长每次讲话都少不了一句话：“没有困难要我们来干什么？”
晶报
：1983年，来深基建工程兵军转民，战士们能想通吗？
张宝
：穿军装的人，是“最可爱的人”，有一种自豪感。可一脱下军装，就是一个老百姓了，大家开始当然有些想不通。
1983年9月15日，两万工程兵举行了盛大的集体转业庆祝大会。原核工业系统的3个团变成天健、金众和越众集团公司，石化系统的一个团成了建安集团，我们冶金系统的3个团分别是特皓公司、建业集团和鹏程集团。
晶报
：转业本来就有一个心理上的变化，你们当时又要涉足从来没听说过的市场，这种变化就会更剧烈。
张宝
：团长变成了经理，战士变成了员工。在部队时不觉得，真正到了地方才知道找饭吃不容易。但我们到底是军人，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有志向，有韧劲，想做的事情，哪怕再有难处，也要千方百计地投入进去。我常问的一句话是：“兵能当好，难道企业就做不好？”
在商海“学游泳”时期最艰难
晶报
：当时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张宝
：军装一脱，是工人了，可是我们很多东西不懂。从1983年秋转业至1986年底的3年多时间，是来深两万工程兵在商海学游泳的时期，也是最艰难的时期。
晶报
：你们一切得从头学起。
张宝
：是的。要自己建章建制，总得有参照吧。我们组织人到华泰、华西、广东省建等单位去学习。但有的单位保密，要什么资料都不给。广东省四建经理黄冬田相当理解我们，他派人来给我们讲了九课，从工程管理、技术管理、劳动力管理、成本核算、建材管理到预算决算，人家讲得非常细，不仅不收费，而且还不用我们去接。就这样，我们借鉴别人的做法，根据自己的特点，编写了自己的管理办法，后来经过不断的实践修订，逐渐形成了建设集团实施的纲领。
晶报
：除了业务学习，恐怕还得有观念的转变。
张宝
：我们反复讨论，统一认识，认为军装可以脱掉，但思想不能转业。我们又开展教育，让大家弄清楚什么是企业，什么是工人，企业和工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要搞好企业，我们每一个人应该怎么办。大家的信心逐渐足了。
首创“百元产值工资含量包干”
晶报
：集体转业后，上级有没给企业派管理人员？
张宝
：总经理王世伦就是组织上派来的，他原是省建工局副局长。他带领我们实行“百元产值工资含量包干”。也就是干一百元的活儿，用了几个人，干了几个小时，以此来确定每个小时的价值，做到多劳多得，发奖金。实行这一制度后，工人们干劲更足了。
晶报
：“百元产值工资含量包干”其实已经把工作流程都市场化了。
张宝
：在当时采取这个做法确实需要胆量，但在运作过程中，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就是工人的劳动价值体现出来了，管理干部的劳动价值没法体现。我们在组织讨论的基础上，接着实行了承包责任制，以企业为单位进行承包，把领导、工人的奖金一起考虑进去。
1986年，我被任命为集团副总，主抓施工生产。我发现材料浪费仍很严重，技术上一些细节还有漏洞，经过反复检查试点操作，最后形成了文明施工11条措施，把施工过程中的漏洞全部堵死，解决了运作过程中的不少问题。
靠实力在市场中打开局面
晶报
：我采访基建工程兵的时候，他们都说1983年9月到1986年9月是最难的时间。
张宝
：1985年5月，我在建业公司当经理，工人有2560人。我接手时的现状是，工人探亲的差旅费都没钱报销，一个月的工资分3次发。在这种情况下，人心都散了。
转机是公司承建的教育学院创下了全市第一个样板工程。教育学院是1986年5月5日开工，我们9月20日就交付使用，保质保量提前完成。随着这个工程一炮打响，教育部门又给了两个中学、三个小学的工程。任务饱满了，工人们的士气当然更高了。
晶报
：以后承接工程都这么简单？
张宝
：我们接工程，都是甲方找上门来，我们没请甲方吃过一次饭，倒是甲方请我们喝过几次茶。甲方图的是我们做事实在，保质保量。
股份制改造让企业上市
晶报
：你接任总经理后，公司市场步伐明显加快。
张宝
：我1988年3月接任建设集团总经理后，做的一件大事就是试验净资产抵押责任制，这是股份制的前奏。这项工作首先要对公司净资产进行核定，对利润率算个账，然后大家据此交抵押金，抵押金普通员工可以少交，责任大的必须多交，但总的抵押金最多不能超过净资产的30%。
1990年，我们在天健、特皓、建安试点，效果挺好。最高时，年初交的一元，年底可分四毛利。从1991年开始，净资产抵押责任制在全集团铺开，不仅企业员工获利，而且企业实力大增。1990年，利润8000多万。1993年，利润达6.5亿。
晶报
：一批公司上市，是建设集团得意的一笔。
张宝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1989年，建设集团以集团开发部为基础，组建深圳市振业股份有限公司，以120万元人民币为开办费，由深圳建设集团投资控股，向社会公众和企业职工募股，由此企业实现了产权主体多元化和经营机制的根本转变，这是深圳市属也是国内第一家实施股份制改造的建筑施工企业，随即成为一家大型上市企业集团。此后，深圳市建设集团系统内六个主力施工企业和两家集团企业的股份制改造或有限责任公司改造全方位铺开，同时，推动了天地、长城等4家企业相继公开上市，使集团主力型企业60%的资产都进入了规范的股份制运作。
让员工有安定感幸福感
晶报
：据说你很重视解决基建工程兵的家庭实际问题。
张宝
：很长一段时间，基建工程兵有1600多名职工的户口没进来。虽然户口没进来，但家属都跟着来了，当时漫山遍野都是窝棚。我要求每个公司至少要盖两幢公寓，要有200多间单身公寓，每间公寓40多平米，一月租金30多元。此举一出，稳定了一大批职工。
这些来深家属年龄大、文化水平低，天天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我们研究了两个办法，一是成立清洁公司，不管什么地方，马路总得要有人扫吧！二是以相对便宜的价格租厂房换取工作岗位，要求承租方不能随便炒人，要炒也要经过我们工会。这两项措施一到位，职工们的家庭和睦了，归属感和幸福感增强了。
晶报
：困难职工家庭孩子读书也要管？
张宝
：管！集团下属几个公司都设立了教育基金，对这些家庭小孩上学给予资助。系统子女考上大学，还给予奖励，最高时达到5000元。我们明确提出，再困难的家庭都要有彩电冰箱。工会拿钱专项补贴，把彩电冰箱直接送到家，到2000年，这个问题完全解决了。
为企业做大做强积攒后劲
晶报
：听说你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引进大批大学生？
张宝
：原先的公司员工几乎是清一色的初高中生，企业要发展，除了发现培养人才外，还必须引进人才。从1990年至1996年，我们集团连续招了200多名大学生。当时有的公司不愿意，我强制他们接收，而且要求人事部长亲自去接。仅1994年、1995年，我们到清华大学就要来了25人。
晶报
：老职工会不会有抵触？
张宝
：大学生来了，工作一年就转正。有些老工人一看大学生拿钱比他多，不高兴。我跟他们讲，我们都是为人父母的，如果你的孩子大学毕业拿钱比你多，你高兴不高兴？既然你的孩子超过你高兴，为啥轮到别人的孩子你就不高兴了？还有，我们的企业发展需要大学生。一名大学生来了之后，就可当工程队副队长，经过一段时间锻炼，就可当队长，队长当好了，就可当经理，他越会当经理，我们职工越有活干，这还不是好事？经过反复沟通，大家认为是这么个理儿，慢慢也就好了。
晶报
：你对大学生一定也有更高要求。
张宝
：我对大学生说，书本知识强是你的优势，但工作不只是需要理论知识，大学生只有与实践结合，你才比普通工人行，你才了不起。现在，当年的许多大学生已经成为企业的中高层领导，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心里要装着大局装着群众
晶报
：你在建设集团总经理任上，是企业发展最关键也是最快的时期，现在回想起来，有什么感受？
张宝
：我这一辈子，由民到兵，由兵到民，其实只在一个单位工作，我对这个单位充满感情。在我看来，无论怎么改革，就是要把单位搞好搞大，让职工有安全感、归属感和幸福感。当这个家，就是要让员工好起来，要当员工忠诚的傻子。
晶报
：经营这么一个特大型企业要注意什么？
张宝
：这么个大企业，启动慢，刹车慢，启动前要预热，刹车前要预留空间。做企业与下棋相仿，要看三步，要有自己的远景规划，否则不是一个好领导；要给下属、员工创造宽松的条件、环境，让他们感到大家利益捆在一起；还有就是要通过改革为员工创造表现机会、表演的舞台。人就有这么个特点，不进则退，创造性没有了，惰性就会出现，思想就会生锈。
晶报
：听说你在位时，谁都可以给你提意见。
张宝
：你不是圣人，你了解的情况不一定比大家多，凭什么不让人家提意见？但工作不能耽误，目标不能变。对个人来说，越顺的时候，越要谨慎。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说的话大家不讨论，我就很紧张。
晶报
：你觉得人家会对你作何评价？
张宝
：我没有去想这个问题。我总有一种报恩的心理，认为组织上把我放到这个位置，我就要当好这个家，报国家的恩，报人民的恩，把职工们带好。在一些当时比我们牛得多的企业垮台的时候，我们做成了今天算不清家当的系列大型企业，我们实现了“脱下军装还是英雄汉，告别军旗还是英雄团”的豪迈誓言。这是基建工程兵的骄傲。
两万基建工程兵深圳建奇功
1979年，蛇口开山的炮声拉开了深圳特区建设的序幕。1979年年底，一列满载的军列，隆隆南下深圳，这支两千人规模的先头队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建工程兵部队。
1982年7月，为了支援特区建设，国务院、中央军委命令，决定调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建工程兵两万人到深圳执行基建任务，到1983年6月底调遣完毕。
部队在深圳承接的第一项大工程是市政府办公大楼，紧接着又承建了电子大厦、友谊商场、南头直升机场、火车站东广场等工程，创造了深圳建设史上的数项第一。从1979年开始调入第一批部队至1983年集体转业的3年多时间里，他们共接大小工程160多项，竣工面积7万多平方米，完成建设投资4500万元（不含912团）。
1983年9月15日，在深基建工程兵两个师部7个团、1个医院共两万人举行集体转业庆祝大会，正式改编为深圳市第一个大型国有建筑企业——深圳市建设（集团）公司。属于水文地质部队的912团，改编为现深圳市勘察研究院。
近四十年来，这个英雄群体在深圳奋发拼搏，撑起了特区城市建设的一片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