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孚：我至死都是“大魏纯臣”，但司马氏篡位，我也不反对
咸熙二年（266年），早已权倾朝野的晋王司马炎决定走出最后一步：逼迫魏元帝曹奂将皇位禅让于自己。
在这场标志着魏亡晋兴的禅让典礼上，新君司马炎自然是众星捧月，群臣争相祝贺；而已经被降为陈留王的原魏帝曹奂那边却是凄凄惨惨，这也很好理解，毕竟谁也不想在这种场合和一个“亡国之君”扯上什么关系。
但是，就在曹奂满怀悲伤地离开皇宫，准备前往司马炎“赏赐”给他的封地时，有一位老人却特意前来为他送行，老人痛哭流涕，拉着曹奂的手说：“自己至死都是大魏的纯臣”。
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新君继位之日对于被废掉的皇帝表达忠心？
这位向“亡国之君”
曹奂表示自己是“大魏纯臣”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继位的晋武帝司马懿的叔祖，晋景帝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的三叔，晋宣帝司马懿的三弟，安平王司马孚。
作为司马氏重要成员的司马孚，为何会在自己的侄孙司马炎晋帝位时，对前朝皇帝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有此言论是否真的仅仅因为发自内心地忠于曹魏政权？
作为一个经历了汉、魏、晋三朝的老人，司马孚对于曹魏政权到底有几分真情我们已不得而知，但是从司马孚一生的经历来看，他在晚年种种“忠于曹魏”的表现，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世家大族的司马家的一种处于原则：两面下注。
忠厚的“三弟”
司马孚出身河内司马家，是汉末有名的世家大族。
其爷爷司马儁是颍川太守，其父司马防官至京兆尹，司马防有八子，时人称为司马氏“八达”，其中以大哥司马朗，二哥司马懿和三弟司马孚最为出名，相比于大哥和二哥，司马孚以忠厚宽仁出名。
汉末之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即便是学识渊博、目光如炬的世家大族一时之间也很难看出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于是，世家大族们几乎都采用多方下注的方式，派自己家族中的子弟分别投靠不同的势力，这样一来无论谁获得最后的胜利，整个家族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当初董卓占领都城，父亲司马防随董卓及天子继续留在都城，而长子司马朗则带着所有家眷回到老家，这可以算是司马家第一次两面下注。
是时董卓迁天子都长安，卓因留洛阳。朗父防为治书御史，当徙西，以四方云扰，乃遣朗将家属还本县。
——《三国志魏书刘司马梁张温贾传》
待到曹操得势，司马家再次两面下注，而且这次两面下注，这位以忠厚著称的“老三”司马孚便深度参与其中。
曹操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上一度陷入矛盾，长子曹昂亡于张绣之乱，三子曹彰勇武有余，只能为将，不能作为一国之君，二子曹丕政治成熟，四子曹植才华横溢，都可能被立为储君。
在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司马家选择让司马懿辅佐二子曹丕，司马孚辅佐四子曹植。
魏陈思王植有俊才，清选官属，以孚为文学掾。植负才陵物，孚每切谏，初不合意，后乃谢之。
——《晋书列传七》
最终曹植被证明文采有余，政治智慧不足，二子曹丕成为曹操的继承人，此时司马孚又适时转投到曹丕门下，而且在曹丕门下还建言颇多。
曹操死时，曹丕和群臣痛哭不已，司马孚提醒曹丕此时应该赶紧稳住权力，而不是在这里哭泣。
迁太子中庶子。魏武帝崩，太子号哭过甚，孚谏曰：“大行晏驾，天下恃殿下为命。当上为宗庙，下为万国，奈何效匹夫之孝乎！”太子良久乃止，曰：“卿言是也。”时群臣初闻帝崩，相聚号哭，无复行列。孚厉声于朝曰：“今大行晏驾，天下震动，当早拜嗣君，以镇海内，而但哭邪！”孚与尚书和洽罢群臣，备禁卫，具丧事，奉太子以即位，是为文帝。
——《晋书列传七》
至魏文帝曹丕驾崩时，司马懿已经是托孤重臣，司马孚也获重用，司马家两头下注的战略获得了初步成功。
司马懿臂膀
魏明帝曹睿时期，司马懿继续被重用，司马孚也配合兄长，担当重任。
司马懿常年在雍凉地区与诸葛亮作战，司马孚就在关中地区为兄长筹集粮草布匹，并建议魏明帝迁部分人口进入关中，即可屯田，又可练兵备战。
在与诸葛亮的连年征战中了，司马懿在军中积攒了巨大的威望，但是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威望太大，也未必是件好事，当司马懿的威望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时，曹魏宗室就要出手打压他了。
魏明帝曹睿驾崩前，托孤于曹爽和司马懿，曹爽代表曹魏宗室，司马懿代表世家大族，魏帝曹芳年幼，军政大权被曹爽把持，作为另一个托孤重臣，司马懿是曹爽首要打压对象。
于是司马懿被明升暗降，削去兵权，担任没有实权的太傅，司马懿倒了霉，作为其弟弟的司马孚自然也不会得到重用。
曹魏政权到了曹芳时代，曹家宗室成员能力出现了极为明显的下滑，而曹氏成员越是能力不足，越是要防备世家大族，但又因为能力不足，曹芳时代的曹氏成员早就已经不能像其先祖曹操那样在宗室与世家大族间把制衡玩的游刃有余，他们对世家大族的打压越来越生硬，越来越简单粗暴。
而能力有限的曹氏成员以各种蹩脚的方式打压世家大族的行为，势必导致世家大族的强烈反弹，所有的一切矛盾最终在正始十年（公元249年）的高平陵之变中集中爆发。
高平陵之变与其说是司马家与曹家的一次权力争夺战，倒不如说是世家大族集团对曹氏宗室集团的一次总摊牌。
高平陵之变前，司马懿虽然已经被削去兵权，但却也在积极做着准备，司马师暗中养三千死士，待到曹爽与皇帝曹芳外出围猎时，司马氏突然发难，控制京师，以太后之名威逼利诱曹爽就范，而后毫不留情地干掉曹爽。
司马氏此次夺权之战可谓既准又狠，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场行动中，以宽厚著称的司马孚深度参与其中。
高平陵之变中，司马孚与司马懿长子司马师共同执行夺取司马门的重要任务，其在行动中的重要程度明显高于司马懿次子司马昭。
及宣帝诛爽，孚与景帝屯司马门，以功进爵长社县侯，加侍中。
——《晋书列传七》
这位号称“大魏纯臣”的司马孚在司马氏夺取曹氏权柄的时候可是丝毫都没有手软。
中流砥柱
嘉平三年（251年），太尉王凌在以出兵伐吴为由，准备获得兵权在淮南反叛司马懿，司马懿识破其计谋，不但不准许其兴兵伐吴，还其率大军直扑淮南。
王凌见大势已去，自缚请降，司马懿追杀王凌余党，灭王凌三族。
事后，接替王凌太尉之位的，正是司马懿之弟司马孚。
司马懿死后，其长子司马师执掌权柄，司马师没有司马懿的威望，蜀吴及魏国内部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
建兴二年（253年），东吴丞相诸葛恪率大军围攻新城，新城岌岌可危，危机时刻，司马孚率领大军20万前往寿春，击败诸葛恪解新城之围。
蜀将姜维重新开始北伐后，在雍凉地区防备蜀军的魏将王经应对失策，又是司马孚前往关中，总督军事，这才稳住阵脚，让姜维的北伐一次次无功而返。
及蜀将姜维寇陇右，雍州刺史王经战败，遣孚西镇关中，统诸军事。征西将军陈泰与安西将军邓艾进击维，维退。孚还京师，转太傅。
——《晋书列传七》
正元二年(255年)，魏镇东将军毋(guàn)丘俭于寿春反叛，举兵6万向洛阳进发，司马师欲亲率大军围剿，但此时司马师刚做完眼睛手术，尚未彻底痊愈，于是朝中大臣纷纷建议司马师坐镇京师，改由司马孚率军剿灭毋丘俭，但在钟会等人的坚持下，司马师最终决定亲率大军剿灭毋丘俭。
司马懿死后，司马孚依旧为司马家东征西讨，每到危难之时，必挺身而出，为威望不足的侄子保驾护航，充当司马氏的中流砥柱。
“大魏纯臣”
后世称司马孚为曹魏忠臣主要是因为以下几件事：
嘉平六年（254年），司马师逼迫郭皇后，废魏帝曹芳，改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
被贬为齐王的曹芳离开皇宫时，送行大臣寥寥无几，而司马孚凛然在列，目送曹芳离开皇宫时，司马孚不断抹泪。
甘露五年（260年），魏帝曹髦不满司马氏专权，决定孤注一掷，带领几百随从直接杀向司马昭府邸，结果却被太子舍人成济所杀。
当时司马昭权倾朝野，而魏帝曹髦又是因与司马昭直接火并而被杀，以至于绝大多数人不敢为曹髦收尸，甚至没人敢接近曹髦尸体。
但司马孚在听闻曹髦被杀后，立刻赶到了现场，将曹髦之头放在自己大腿上，痛哭流涕，并表示：魏帝曹髦被杀，是自己的过错。
及高贵乡公遭害，百官莫敢奔赴，孚枕尸于股，哭之恸，曰：“杀陛下者臣之罪。”奏推主者。会太后令以庶人礼葬，孚与群公上表，乞以王礼葬，从之。
——《晋书列传七》
咸熙二年（266年），晋王司马炎晋帝位，废魏帝曹奂为陈留王，此时，曹魏政权已经不复存在，但司马孚仍旧为曹奂送行，并表示：自己到死的那天，都是大魏的纯臣。
及武帝受禅，陈留王就金墉城，孚拜辞，执王手，流涕歔欷，不能自胜。曰：“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纯臣也。”
——《晋书列传七》
单看这几件事，司马孚确实有几分“大魏忠臣”的样子，按照《晋书》的说法，司马孚内心一直忠于魏国，从未参与过司马氏篡位的活动，司马师与司马昭因为是小辈，也不敢逼迫他支持自己篡位。
孚性至慎。宣帝执政，常自退损。后逢废立之际，未尝预谋。景文二帝以孚属尊，不敢逼。后进封长乐公。
——《晋书列传七》
从以上几个例子，确实可以看出司马孚对于曹魏政权仍有感情，但是仅仅因为此就说其是“大魏纯臣”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说司马孚从未参与过司马氏篡权的活动本身就有些牵强，作为高平陵之变的重要参与者，司马孚在控制京师，解除曹爽的兵权的活动中发挥重要作用。
之后，司马孚又多次帮助侄子司马师、司马昭坐镇，相比于“大魏纯臣”，说司马孚是司马氏的柱石更为合适。
仅仅因为司马孚在魏帝被废、被杀时说几句同情的话，就认定司马孚是“大魏纯臣”未免有些草率。
虽然司马孚并未直接参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废帝弑君的活动中，但对于这些活动，司马孚似乎也并未反对。
晋武帝司马炎篡位称帝后，司马孚虽然在送别退位的魏帝曹奂时表示，自己到死都是“大魏纯臣”，但是司马孚对于篡位的晋武帝司马炎也十分尊重。
及元会，诏孚舆车上殿，帝于阼阶迎拜。既坐，帝亲奉觞上寿，如家人礼。帝每拜，孚跪而止之。
——《晋书列传七》
司马孚对于魏帝表示出的惋惜与不舍，大多发生在魏帝被废、被杀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之后，司马孚此举除了安抚魏帝外再无其他作用，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表态的作用，只不过是让司马氏的吃相不那么难看罢了。
两面下注
要正确理解“大魏纯臣”司马孚的反常举动，就必须要回到当时的时代背景中。
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靠与各地豪族合作成为天下之主，豪族们历经东汉王朝百年的发展，至东汉末年，已经成为能够左右天下形势的世家大族。
想要成为世家大族，不仅需要有钱有粮，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族需要连续几代都要有人在朝中为官。
四世三公的袁绍、袁术兄弟是最典型的世家大族，连曹操这样父亲官至九卿的家族，都只能介于世族与大族之间。
世族之间同样存在激烈竞争，哪个家族成员在朝中得势，哪个家族就能壮大，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朝中有自己的势力，是关乎家族兴衰的决定性因素。
但在汉末军阀割据的背景下，一个势力的得势与失势可能就在一瞬之间，这样的背景下，世家大族如果压上全部身家去支持一个军阀，就要承受这个军阀一旦失败，全力支持他的世家大族也要被连根拔起的风险。
显然，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更稳妥的选择是让自己家族成员分别去支持不同的军阀，这样一来，无论哪个军阀得势，整个家族层面都可以保证门第不衰。
世家大族两面下注的例子比比皆是：
荀彧是曹操集团最重要的文官，荀攸则是曹操最重要的谋士之一；但在荀彧、荀攸叔侄为曹操做事的同时，同属于荀氏家族的荀衍、荀谌却在袁绍账下做事。
郭嘉在为曹操出谋划策的同时，同属于郭氏家族的郭图也在袁绍阵营掌握重权。
当然，其中最为典型的要属琅琊诸葛氏家族。
诸葛亮在蜀汉集团位极人臣，其兄长诸葛瑾在东吴也官拜大将军，而在整个琅琊诸葛氏家族中，还有一直在曹魏政权中做官的诸葛诞，诸葛诞在曹魏集团的地位虽然不及诸葛亮与诸葛瑾，但是也官拜镇东将军，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员。
司马氏作为河内世族，自然也明白两头下注的道理。
司马懿的大哥司马朗为曹操做事，而在曹操最初征召司马懿时，司马懿称病不出，《晋书》给出的解释是司马懿心怀汉室，但从后期司马懿（也包括司马孚）在曹丕篡汉时的表现来看，他们实在不是什么“心怀汉室”之人，司马懿如此选择，只怕更多还是因为东边袁绍仍在，曹操与袁绍的争霸鹿死谁手尚无最终定论，如果司马朗、司马懿全部压在曹魏政权这一方，一旦曹魏失势，司马氏一门都要跟着倒霉。
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坚卧不动。及魏武为丞相，又辟为文学掾，敕行者曰：“若复盘桓，便收之。”帝惧而就职。
——《晋书宣帝纪》
司马孚在司马氏篡位的过程中的几次惺惺作态，恐怕也是一种两面下注的表现，司马懿这一支负责篡位，而司马孚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则时不时地表现出对曹魏政权的同情，二者相互配合，既让司马氏的篡位显得不那么不道德，又为万一篡位活动失败留有余地。
自东汉以来，能量巨大的世家大族很大程度上主载着中国历史的走势，他们垄断了权力与财富，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多面下注，他们永不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