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呼兰 脱口秀达摩流浪者
◎赵晨
最想赢的人赢得了比赛，这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脱口秀大会5》在毁誉参半中跌跌撞撞走到了总决赛。决赛中层出不穷的精彩段子让我们短暂忘记了此前走错片场的领笑员们、莫名其妙的赛制和植入过多的广告。
决赛场有很多打动人的瞬间，其中一个是呼兰上场走到话筒杆前，在此期间镜头切换，对准了舞台旁——杨笠看着呼兰走过去，侧身对建国说：“就这几步，走了四五年。”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好斗、深刻、幽默之外，还有一个坚韧的呼兰——向来观众都只顾着看呼兰有多炸场，段子里的梗密度有多高，“小浣熊”嘻嘻哈哈喘不上气有多可爱。都说脱口秀大会欠呼兰一个冠军，的确，一个聪明人，看了李诞和池子的视频便能上台并博得满堂彩，属于聪明天赋与学习技能双双加成。而且，这个聪明人不仅比大多数人聪明，还比大多数人努力，开放麦数他去得最多，稿子数他改得最勤，这实在是一件细思极“卷”的事情。
以我观我，自得自在
讲脱口秀之前呼兰是哥伦比亚大学精算硕士，当过程序员写代码，回国和朋友创过业。呼兰这一串金光闪闪的履历表明他早已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他还在折腾，化用他段子里的话来说，不断折腾是因为不断“上头”。所谓的“上头”可以理解为始终对世界保持好奇，对新事物保持兴趣。在脱口秀之前，大部分国内观众心中的喜剧主要门类基本还是相声、小品，脱口秀之后，一种更为年轻的新潮表达快速占据了年轻人的休闲娱乐高地。
从类型上看，脱口秀属于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y)，因而脱口秀演员的个人魅力对于段子的生成、传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呼兰的波折经历缔造了其段子基因：活泼生动。呼兰喜欢比赛，且比赛心态极为健康：赢了就开心，输了就重新开始准备迎接下一次的赢。这种喜欢赢且敢于争赢的姿态在以和为贵、温良恭俭让的东亚儒家氛围中独树一帜，张扬活泼，生机勃勃。除却讲段子的姿态，其段子内容也十分生动鲜活。《一代宗师》里丁连山说：“老一辈说人生最难看破的只有四件事，生死、是非、成败、荣辱，其实就一个字，‘我’。”呼兰讲金融理财、原油炒股、直男求偶、上班摸鱼、中年危机，取之于自我生活并融之于自我段子，因而他将每一场比赛的命题作文都写出了个人风范，他在生活中见自己，也在段子中见自己。以我观我，自得自在。
呼兰段子另一个为人称道的点是深度与余味。在“躺与卷怎么选”一场中，他说“工作嘛，我躺有躺的价格，卷有卷的价格”，巧妙地用现实中无可回避的薪资瓦解了躺卷两举动背后的价值落差，击破了强行拔高价值的虚妄，粉碎了两相对比所产生的二元褊狭与局限，他不爱上价值，也不惧怕直面价值。此外，呼兰的段子针脚细腻，巧妙编织文本意义。他新解“凿壁偷光”来讽刺职场不良风气——白天不工作，专心凿壁；晚上偷光，熬夜加班。能够辛辣讽刺是因其精准洞察，能够新解旧词是因其机智脑回路。
呼兰常常取材正在发生的事情，对现实的快速回应是其段子经得起咂摸回味的原因之一，事件热乎，写出的段子也随之有情绪和感知。股市求生、酒店隔离，既有无奈戏谑也有严肃讽刺，千言万语落于一句：“说了这么多呢其实什么都没说，就像过去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其实啥也没发生。”这句话简直就是后疫情时代最精准的素描与总结，轰鸣与喑哑都在其间，振聋发聩。
以幽默兼济天下
一般而言，脱口秀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8世纪英格兰地区的咖啡吧集会，人们常常聚集在一起讨论社会问题。脱口秀得到真正的发展离不开1954年开播的美国电视节目黑马《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彼时的脱口秀占据了美国电视节目总量的40%，如此占比让这一节目形式成为一种重要的休闲文化景观，同时，较高的播放量和传播度也令其自觉地担负起容纳社会万象、记录文化变迁的严肃使命。
严肃，是呼兰脱口秀段子的一个重要标签。所谓的严肃，并非是表演形式，而是文本质感。呼兰始终葆有一种知识分子心态，这和高学历并不直接相关，而是和他的社会责任感与悲悯情怀相关。相比二十万大军攻打襄阳，他更在乎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呼兰在《圆桌派》里说过，前几年做脱口秀是因为对新行业的好奇与面对掌声时的虚荣，近年来逐渐意识到站在台上的价值——“我有机会站在这个地方说给这么多人听，说完之后有一部分人能理解我的痛苦而又映照到了他们自己的痛苦和苦难里面去”，他因此而满怀信念。的确，笑不是生活的解药，但可以是面对痛苦时的麻药，能够抚慰到更多受伤的心灵，为黑暗中的他人点亮一盏灯，这是善行悲悯，亦是以幽默兼济天下，大庇天下苦士俱欢颜。
呼兰在乎具体的人，而不是人的概念。《某某与我》中呼兰那一期的访问地点设置在他日常写稿的咖啡店，其间呼兰提到咖啡店的小哥，他清楚咖啡店店员日常在B站看什么，知道店员们的轮班。他的悲悯与良善从来不是空虚的概念符号。罗翔曾是《吐槽大会》的嘉宾之一，呼兰负责写稿吐槽，全程没有对罗翔的嘲笑讽刺，因为罗是其心中理想知识分子的形象：读过很多书，但又不看轻任何人，是个极具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或许现在的呼兰还未成为自己心中理想知识分子的形象，但是他已朝着那条路走去。
呼兰段子中还有一个难以忽视的特色：东北。脱口秀里不缺东北声音，邱瑞、王勉、王建国及李雪琴皆如此，浓郁的口音和东北风情一开口就让人感受到黑土地的滋养，但是呼兰常常表现出一种根植于东北又游离于东北的复杂性。呼兰，并非其真名，而是以家乡之名作为自己在舞台上的指称，游子与故乡的剪影在脱口秀的欢声笑语中拼合叠映，这已足够诗意美好。呼兰第一次上台讲段子说的是东北人好面子，作为他脱口秀生涯的起点。
近年来东北文学异军突起，以双雪涛、班宇、郑执为代表的东北书写蔚然成观，颇具影响。这一文化现象离不开2019年东北歌手董宝石在《吐槽大会》上调侃戏谑地提出“东北文艺复兴”之口号。此口号一出迅速传播，在媒体的发酵助力下“东北”这一地理坐标重现当代文艺光辉。“东北三剑客”所致力书写的是东北老工业基地艰难转型背景中下岗大潮的沉重落寞，生发于危机语境，强化的是历史之断裂。但在呼兰的段子里，东北似乎是接续的，这种接续体现在奶奶的那碗鸡蛋酱里，在父子敬酒的欢腾场景里，在澡堂中遇到的迟暮黑道大哥那里，在东北小孩童年玩冰的欢乐回忆里。文艺场本就应该众生喧哗、百花齐放，呼兰段子中的东北为当代东北的文艺塑形提供了一组轻松愉悦的有声参数。
“可以向左转也可以朝前走，但是你不能停留”
在《笑场》节目里呼兰的那一期，李诞和观众分享过一个醉后小细节。呼兰受邀前往李诞家喝酒，酒醉，倒地而睡，缓缓醒来。李诞问：“你没喝多那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呼兰答：“大雷音寺。”李诞便接着问：“那你取得真经了吗？”呼兰答：“取得了。”李又问：“真经上写着什么呀？”呼兰说：“信念。”这是一个无论放在什么场景中都十分动人的答案，何况由一个坚持不懈、斗志昂扬的人说出，就像他的专场名称“脚踏实地”。
在《某某与我》这档访谈节目里，呼兰提到一首歌——万晓利的《达摩流浪者》，歌曲或许取法自“垮掉一代”的代表凯鲁亚克。1957年，《在路上》出版，凯鲁亚克一战成名，一年后《达摩流浪者》面世，书籍扉页写着“献给寒山”，这是凯鲁亚克笔下的贾菲·赖德攀上内达华山脉、体悟孤独之道的精神旗帜。万晓利的歌曲延续了背着背包前进跳跃的年轻昂扬，呼兰身上所呈现出的也是这份昂扬，看清苦难面目之后依旧选择的昂扬。在节目中他征引了歌中的一句歌词来抒情言志：“你可以向左转也可以朝前走，但是你不能停留。”
是的，聪明如呼兰也需要面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问题，他也有参不透的生命谜题，但是乐观的呼兰告诉我们不要站在原地去询问意义，走起来，才能找到意义。他这样说，他也这样做。总决赛颁奖后采访中，历经四年终于拿到冠军奖杯的呼兰没有说自己拿到奖杯多么不容易，而是说自己很希望成为那个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今晚就从山上掉下去，然后就开始再推起来了。”
呼兰并不想在脱口秀的高崖上展览千年，他更想在上下往返的推石过程中留下自己的思考轨迹与温度。身负巨石之重，他还坚持一直在路上，这是一个脱口秀演员的轻与重，也是一个远方朋友的坚韧与真诚。
达摩流浪者，一直在路上。
图片来源/《脱口秀大会》官方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