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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29回,张道士给宝玉说亲,贾母第一次公开了贾府选儿媳妇的标准:不论背景出身,只要模样好性格好就行,就算是家里穷,给几两银子也就罢了。
堂堂国公府选媳妇的标准这么简陋,听起来有点荒唐,但细想想,贾家选媳妇还真有点英雄不问出处的味道,贾母的重孙媳妇秦可卿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论起来,这金尊玉贵的东府蓉大奶奶秦可卿算得上贾府出身最寒微的人了,便是那没人在意的傻大姐都比她强些。
再卑微的奴仆,最起码都有父母,有亲人,但秦可卿却连自己的爸妈都不曾见过。她是个背景不明的孤儿,幼时被养父秦业从养生堂抱回家。
红楼梦里的女儿们每个人都有苦楚,而秦可卿的一生都贯穿着不得已三个字。
她的命运就像漂浮在水上的落花,没有半点自主能力,只能随着命运的河流飘荡。
命运让她遇到秦业,她就跟着这个随机分配的父亲回家。但秦业领养秦可卿的初衷根本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没孩子,需要陪伴而已。对于秦业来说,领养秦可卿跟养了一只用来解闷的宠物猫没什么区别。
如果秦业真的把秦可卿当女儿,他就不会在年过半百还要生下秦钟。
林如海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同样是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林如海把一切都给了林黛玉。为了让女儿更有底气,有更好的未来,他宁可独自留在家乡孤独终老,到死也没有再续弦。
秦业对儿子的执念传递一个信号,他根本没有把秦可卿当亲人。一个人若真的爱另一个人会愿意把一切都留给ta,秦业显然不愿意把自己的家产留给养女。
秦业实现了宝贝儿子热炕头的理想后,秦可卿的存在就显得有点多余了,秦业开始给她物色婆家。
其实秦业如果把秦可卿许给一个平凡人家,那秦可卿会过得非常幸福,没有大富大贵,却能安稳顺遂。可秦业不愿意,若可卿嫁给寻常人家,他就得搭进去一笔嫁妆,在秦业眼里这等于“肉包子打狗”。最重要的是,他在养女日渐醒目的美貌里看到了一座金矿,他想指望着秦可卿发家致富。
秦业只是个给皇帝修坟墓的包工头,他很清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大出息了,美丽的秦可卿是他唯一能变现的资源。
他要用秦可卿的美貌实现阶级飞跃,让秦可卿用身体给秦钟铺路。
所以他利用自己和贾府的一点瓜葛,像送礼一样把养女嫁给了贾蓉。
柳湘莲曾对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连尤氏的丫鬟也对贾蓉抱怨过,“谁不背地里嚼舌根,说咱们这边的乱账!”。
东府里的混乱和糜烂早就臭名在外了,但秦业根本不在乎,他只觉得这笔“买卖”做得很划算,丝毫不考虑秦可卿进了那样一个虎窝狼穴到底应该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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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豪门深似海,嫁给贾蓉的秦可卿又成了孤儿。
在贾府里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的人不是林黛玉,而是秦可卿。林黛玉有贾母护着,有宝玉陪着,还有紫鹃陪着,但秦可卿身边谁都没有,只有看人下菜碟的小人和不顾人伦的虎狼暗暗地盯着她,窥视她。
在这样的环境中,秦可卿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钢丝上,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去讨好每个人,就像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美丽傀儡,别人喜欢什么样子,她就变成什么样。
在贾母跟前她是最懂事温柔的重孙媳妇,风流灵巧的解语花。
在贾蓉面前,她是贤惠体贴的好妻子。
争强好胜嫉妒心爆棚的王熙凤和她成了闺蜜,就连东府里那群刁奴们提起秦可卿来也纷纷竖大拇指。
她像一个敬业的演员努力维持着一个又一个人设,用近乎病态的完美标准来要求自己。
红楼梦第十回提到一个细节,那时秦可卿已经病得很重了,每天要看四五个大夫。每见一个大夫秦可卿就要换一套衣服,即使病得形销骨立也要维持体面。
这种自虐式的矜持背后是深到骨子里的自卑,她怕被人轻视,被人嫌弃,所以用尽全力来保护自己的尊严。
可是她所求的尊严,却是最奢侈的东西。
回望秦可卿的一生,美貌似乎成了禁锢她的诅咒。凭借倾城容颜,她靠“刷脸”进入宁国府一朝麻雀变凤凰。可一个贫寒孤女拥有如此耀眼的美貌,就好像是揣着稀世珍宝走夜路,荣耀背后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有聚麀之好的贾珍父子当然不会放过秦可卿这样的尤物,在这对禽兽的压榨下,秦可卿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彻底沦为一个被私藏的玩具。
红楼梦第五回详细描写了秦可卿的卧室,屋子里摆着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就连盘子里盛着的木瓜都曾伤过太真乳。
乍一看真是华美异常,可细瞧瞧却是满目的悲凉。
武则天嫁给李治前是他父亲的嫔妃,赵飞燕是亡国祸水,杨贵妃是先子后父。
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寓意更是污浊不堪。
唐史演义里记载了一段野史,说安禄山和杨贵妃偷情,忘情时不慎抓伤了贵妃,因抓痕像木瓜才传出了这段故事。
为了对比让我们看看王夫人屋子里的陈设:
这才是豪门正常风格
而秦可卿的卧室不见端丽只有香艳,处处都是不堪的暗示。就连秦可卿卧室的气味也不正常。贾宝玉一进秦可卿的卧室就梦见云雨情事,跟秦可卿卧室的气味有很大关系。
当初贾宝玉去秦氏屋里睡午觉,刚一进门就感觉有股细细的香甜扑鼻而来,瞬间就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为什么闻到香味连骨头都软了?因为这香气是助兴用的,所以贾宝玉后来做了和秦可卿有关的梦也就不奇怪了。
这哪里是豪门少奶奶的卧室?根本就是个微型青楼啊!
身在宁国府的秦可卿就这样被贾蓉和贾珍两人侵占压制,却毫无反抗之力,只能陷在这污浊的泥潭里。
没有人帮她,就连本该主持公道的婆婆尤氏也成了看戏的人。
尤氏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熙凤早就给了最精准的评价。
此人又没才干又没口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只会一味瞎小心。在尤氏眼里丈夫就是天,为了讨贾珍的好,她可以当聋子变哑巴。这个被礼教驯化成木头的女人连自己的喜怒都没有,又怎会去管秦可卿的死活?
可卿只能拼力维持着,打造出一个虚假的壳,只有躲在完美的壳子里她才感到些许安全。
然而醉酒的焦大把这一层脆弱的壳也给打碎了,那一句句的谩骂戳碎了秦可卿苦苦维持的自尊,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每一刀都扎得她体无完肤。她像一只被戳破了画皮的鬼,面对着审判,却连辩驳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焦大醉骂要了秦可卿半条命,而意外怀孕则是压倒她的最后一块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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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秦可卿是否怀孕,一直争议不断,但我个人认为,她是真的怀孕了,而且孩子不是贾蓉的。
因为周围的人反应实在太反常了。
先是尤氏风格大改,向来不爱管事的她摇身一变成了模范婆婆,对秦可卿格外关心,到处散布儿媳妇生病的消息,并积极给秦可卿请大夫看病。
可这病是怎么“看”的呢?
对于看病的过程尤氏是这么跟贾珍汇报的:“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
可贴身服侍秦可卿的婆子说出来的话却和尤氏完全相反,她说:“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得这么真切。一位说是喜,一位说有病,这位说不相干,总没个准话。”
按尤氏的意思是说这些大夫们昏聩无能,治不好秦可卿的病,只会拾人牙慧。
但婆子看到的是,明明已经有大夫诊断出了秦可卿的喜脉,证明秦可卿确实怀孕了,但其他的医生们却“没个准话”。
为什么呢?
因为大夫们受了叮嘱,不敢明说,只能含糊其词。这就跟大宅门里大格格怀孕是一样的,所有人都知道大格格怀孕了,可都不敢说,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这样的事,稍有不慎轻则前程尽毁,重则性命不保,就是借大夫们十个舌头他们也不敢说啊。
也没人敢给秦可卿开药,因为这一副药不是治病的,而是送命,若是打下胎儿却把秦可卿这“病”越治越重,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后来的尤二姐不就是个例子吗?
尤二的症状和可卿一样,分明是怀了孕,可胡大夫偏说是淤血凝结,生生地打下了尤二姐的胎,随后连夜卷包逃跑。那胡君荣能成功出逃,是因为背地里有凤姐撑腰,但秦可卿的背后可是贾珍,谁敢轻易动她?
最后还是冯紫英找了知根知底的张友士,才把秦可卿的“病”给看明白了。
这张友士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精,通医道更懂人道,一上来就给这桩丑闻安了个美名,说秦可卿因为太聪明心气太高,内耗太多才得了病。
可是刚进门的时候张友士就对贾蓉说了,“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痊愈了。”
他这两段话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经不起推敲。
因为若真是劳心伤神累出来的病那是慢性病,不可能轻易治好,但张友士却说若初次行经就用药,断无今日之患。这话暗含的意思是,秦可卿的若是刚发现怀孕时就把孩子打下来,到现在就已经好了,是贾蓉他们一直拖着才耽搁了。
接下来张友士给秦可卿开的药方也印证了这一点。
张友士开的前几位药,确实都是疏肝理气的,可单子上的一味延胡索却暗藏玄机。这药并不适合体虚的人,张友士却给体质虚弱的秦可卿服用,因为延胡索能活血化瘀,是打胎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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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秦可卿精疲力竭却还要陪着贾珍一家子演戏,这一次她真的撑不住了,可要怎么逃呢?她不像尤家两姐妹,尤二姐和尤三姐还有些许选择的余地,可以另嫁他人,秦可卿却只能一辈子在贾府,被压榨被玩弄。
要想逃,只有一个办法——死。
在红楼梦中,别的女孩儿死是悲,唯独秦可卿之死是“喜”,因为她终于用这种方式获得了憧憬已久的自由。活了一辈子,她终于可以自主选择了一次,可以甩掉所有身份,脱掉所有伪装,真真切切地做自己了。
所有的肮脏龌龊都和她没关系了,身后的荣耀与繁华也和她不沾边了。到头来,那个躺在华贵棺椁里的女人不是秦业的女儿,不是国公府的少奶奶,她只是养生堂的孤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