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创作挑战赛#尤三姐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赞其刚烈,有人恶其不贞。诸如我这样不能理解曹公悲天悯人情怀的世俗之人,是很难对尤三姐有发自内心的同情的。
然而,对尤二姐,就不同了。同样是使人陷于聚麀(父子二人共占同一个女子)之乱的人,曹雪芹对尤二姐的“淫”只是一笔带过,而对她嫁给贾琏之后的贤德进行了浓墨重彩地描写。然后,曹公用神来之笔带领读者去感受了一个贤惠柔顺天真烂漫的小三是如何一步步地被阴毒狠辣的正室逼上绝路而自尽的。纵有铁石心肠,也不免扼腕叹息。
同情尤二姐,并不是说,她在自己走向灭亡的路上就没有错。她就是一个花瓶,只有美貌,没有脑子,一心想要凭借自己年轻貌美嫁入豪门。可贾珍贾蓉都只把她当作玩物,根本就靠不住。好容易逮到个想要她的贾琏,又是个“耙耳朵”。做了小三,以为终于可以圆了自己的奶奶梦呢。可惜,她遇到的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且工于心计的醋缸正室。纵使再温柔和顺、贤良淑德,王熙凤也不能容她。凤姐斗二姐,绝对是降维打击,后果可想而知。正应了尤三姐说的:“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要说尤二姐没脑子吧,还亏了她,她有一点,可惜全使到了勾搭男人上了。《红楼梦》第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珮”中那一节,贾琏与二姐第一次单独相处。贾琏跟二姐要槟榔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意思是,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说了从来不给人吃,但还是可以给你吃的,你猜是什么意思。贾琏将九龙珮拴在手绢上撂给她: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仍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头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手巾,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你送我东西,我假装没看见,不要。到你急得不行了,心情深入谷底,我再偷偷捡了,把你从谷底甩到天上去。这一推一拉,可是能在男人心中激起多么大的波澜。这么一个调情高手,你能说她没有心机吗?可她的聪明才智就到此为止了。后面贾蓉去提亲,曹雪芹写到: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合姐夫不妥,又时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且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亦便点头应允。张华祖父原来当皇庄,后来死了,现在穷得叮当响,二姐自然是看不上了。贾琏又如此有情,攀上这个高枝儿,以后只管享福就行了,还要脑子干啥来呢。贾珍派人把张华父子找来,逼着他们给尤老娘写了退婚书,扔给十两银子了事儿。诸事办妥,二姐可以过门了。
刚开始时,贾琏对二姐确实是爱不释手。新鲜嘛。娶到小花枝巷,洞房过后: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结发夫妻凤姐被一笔勾倒了,贾琏还把自己的私房钱都给二姐收着,并说,只等凤姐一死,便接她进去。
王熙凤也够可怜的,贾琏不光是爱偷腥,而且每次偷腥,都得对着他的偷腥对象咒凤姐死。尤二姐以为自己终身有了依靠,可贾琏这花花公子,朝三暮四的性格,爱能长久得了吗?二姐嫁了贾琏之后,确实是贤良淑德,一心一意地与贾琏在小花枝巷过起了小日子。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贾琏一回家,“尤二姐忙上来陪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在府里长期受凤姐压制,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连二姐从前失脚犯“淫”之事,贾琏也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凤姐一心要强,恨不得把贾琏拴在自己身上,好防他去偷腥,却不知道男人想要的是什么。女作家张小娴有一篇文章,《男人要的三份礼物》,其中写道:原来,男人最喜欢的礼物只有三份。一顶高帽。不时向他送上一顶又一顶的高帽,称赞他、崇拜他。仰慕的眼神。即使他做了一件很笨的事,你还是送上这样的眼神给他。生命的安慰。让他知道,你会与他同甘共苦,你是他心灵的安慰。他收到这三份礼物,就会送你很多礼物。这是真懂男人。当然了,对贾珍贾琏这样的人,真懂,也并不一定就有用。尤二姐或许是真的懂,或许是本性如此,或许是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野鸡变凤凰的机会,总之,她现在是抓住贾琏的心了。在小花枝巷这两个月,应该是尤二姐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光,做了贤妻,有人疼爱;做了奶奶,有人伺候。真是阳光明媚。可是暴风雨正在路上,凤姐要藏着阴谋来骗她入大观园了。
贾琏出公差到平安州去,前脚刚走,凤姐就让人收拾东厢房房间,按照自己的正室一样装饰完毕,然后便一身素衣,穿得跟个白素贞似的,去小花枝巷请尤二姐了。第六十八回回目中,“苦尤娘赚入大观园”,“赚”即是“骗”的意思。凤姐在小花枝巷初见尤二姐,骗她入大观园这一节,真是戏精附体,“口内全是自怨自错”,姿态卑微到极致,真是千古未有。二姐这时候已经完全成了个没脑子的傻白甜,把之前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评凤姐的“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这些话全当成是放屁了。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他作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听凤姐一忽悠,也等不得和贾琏商议,便随她搬进了大观园。尤二姐进大观园,就相当于赵括进了白起的包围圈。只能躺着出来了。
凤姐的戏还没有演完。她先派自己的丫头欺负二姐,自己却去她面前做好人。可怜这没脑子的单纯二姐,还以为凤姐是好心,怕人说她不安分不贤良,居然忍气吞声,什么也不说。凤姐又派心腹小厮旺儿找来张华去告状,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张华不敢,她便说:“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
确实够猖狂,有九省统制王子腾撑腰,可以玩弄司法于股掌之间。她在贾府那般目中无人,也是跟她娘家背景强大有关。贾珍的老婆尤夫人为什么那么软蛋?还不是因为小门小户出身,没有底气。凤姐借着官司,去宁国府大闹一场,把尤夫人和贾蓉骂了个狗血喷头,也算是为贾珍父子帮贾琏娶尤二姐这事出了一口恶气,还不忘顺便赚了二百两银子。真不愧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凤姐原先的计划是让张华把二姐要走,没曾想在和贾母汇报时,尤二姐突然说话:“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贾蓉却唬了张华一下子,给他点银子让他跑回原籍去了。凤姐知道后,竟变了主意,想着假若张华把二姐带走了,贾琏回来后,再花钱把二姐弄回来,还不如留在自己身边,再想办法整她。只是这张华,知道的太多,“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于是命旺儿,去找个由头,把张华弄死。真是无毒不凤姐。只是,旺儿却哄了她。贾琏回来了。不是先回府,而是先去找尤二姐,却见人去房空,一打听,说是被凤姐接进府里去了,吓得不轻。回到贾府,向贾赦回复了自己办的差事,贾赦一高兴,把已经玩腻了的自己房中的一个丫头,名字叫秋桐的,赏给他做了妾。贾琏屁颠屁颠地退了出来。回来见凤姐,本来怯怯的,却见凤姐携着尤二姐一同迎出,嘘寒问暖。可真是喜之不尽。又把秋桐的事儿说了,得意非凡。凤姐心中一刺未除,又平添一刺,十分不爽,面上却是表现得很欢喜。贾琏还以为凤姐突然大度起来了呢。凤姐依然表面上对尤二姐如亲姐妹一般,暗地里却恨得牙痒痒。装病不和二姐一起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去了,自己拿钱弄菜给二姐吃。有一次被秋桐看见了,就去凤姐那告状,凤姐把平儿骂了一通,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读《红楼梦》的人,大概没有几个不喜欢平儿的,人美心善,顾全大体,贾府上下,无一不夸赞的。虽然是贾琏的妾,却深知自己的身份,始终与贾琏保持着距离,这也是她的生存之道,否则,纵然她是凤姐的陪嫁丫环,估计也饶不了她。
可是,秋桐却不同了。她自为系贾赦所赐,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对二姐更是骂不绝口:张口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尤二姐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的时候,贾琏在哪呢。在和他的新欢秋桐干柴烈火呢!不知道尤二姐现在是不是还觉得,贾琏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呢。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旧,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秋桐正在贾琏心尖上的时候,更加不把二姐放在眼里了。凤姐虽然恨秋桐,却知道她是个二楞子,正好使个“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人家都说“借刀杀人”,曹公此处为什么用“剑”呢?我猜着,大概是个谐音梗,“剑”与“贱”同音,搁这儿骂秋桐呢!秋桐果然是个甘心被当枪使的二傻子,凤姐稍微一拨火,她就跳起来了。天天在那大口乱骂,二姐性情温和,不敢吱声,也不敢告诉贾琏,只有独自在房里哭泣,忍气吞声。秋桐再跑到贾母王夫人那告几句阴状,连贾母都觉得二姐是个“贱骨头”了。尤二姐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病倒了。
曹雪芹这个伟大的作家,不会让二姐就这么死了,这时候死了,还不够悲,不够惨。他要先给你燃起希望的火花,然后再浇灭它。尤二姐怀孕了。贾琏去请医生,可巧,“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经常给贾府问珍的王太医出征了。于是请来了个胡君荣。这个胡庸医,居然连喜脉也把不出来,说“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一剂药下去,“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凤姐只生了一个女儿,平儿又没有生育,贾琏没有儿子。如果二姐这儿子生了下来,母凭子贵,那她在贾府的地位,肯定与现在是天壤之别了。可惜没有如果。至于胡庸医这行为,是不是凤姐指使,作者并没有交待。但是,我们不能排除,凤姐有动机,也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来。二姐孩子掉了,最伤心的却是凤姐。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戏精凤姐,无时无刻不在表演。凤姐又说,这是不是犯了什么冲,叫人去算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冲的。这很明显,是凤姐要引秋桐恨尤二姐,或许还可以趁着这机会,把秋桐赶出去。凤姐因此就劝秋桐出去躲几个月,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cao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好一张泼妇嘴!可是,秋桐毕竟是老爷给的,被邢夫人给拦了下来,终究没被撵出去。她可更得意了,又跑到二姐窗下大哭大骂起来。二姐刚在病中小产,又受秋桐这么多怨气,心情可是到了谷底。晚上,贾琏这没良心的东西,却又睡在了秋桐的屋里。凤姐更不会管她,只有平儿过来瞧他。这时候,或许也就只能有平儿了。平儿一面劝二姐好好养病,又说是自己坑了二姐,不该把贾琏在外面有她的事儿告诉凤姐。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究竟平儿当时把尤二姐的事告诉凤姐有没有私心?或许是有的,因为本来平儿是通房的大丫头,却一直没能成为奶奶,怎么突然外面来了个人,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的,就成了二奶奶。肯定是不乐意的。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但是后来平儿的作为,还是大家喜欢的平儿,这就不说了。平儿走了以后。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于是便吞生金自尽了。 尤三姐刚烈,尤二姐柔顺。一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是忍辱负重,终不愿偷生。三姐死时,是血溅三尺,揉碎桃花,玉山倾倒,轰轰烈烈;二姐死时,却是无声无息,人不知,鬼不觉。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
人死了之后,这贾琏才又想起二姐的好,想要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丧礼。王熙凤怎会让他如意?她跑到贾母面前说二姐是痨病死的,贾母先前已经被秋桐的谗言蛊惑,这一听,便说:“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寒不寒心?贾琏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推说家里艰难,只给二三十两银子。想一想,前面袭人的母亲去世,还给了四十两银子!贾琏没话可说,去开尤二姐箱柜,拿自己的私房钱,却发现已经被凤姐扫荡一空了。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这时候又是平儿,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给了贾琏。
贾琏命人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价银五百两,赊了一副好板,连夜赶造。贾母又吩咐贾琏,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只得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尤二姐一门心思要嫁入豪门,最终落得屈辱而死,连贾家的祖坟都进不了。可悲可叹可惜,可是,可怜之人,是不是也有可恨之处?虽然是一场小三剿灭战,但是,戏里戏外,能为尤二姐之死拍手称快,觉得大快人心的,大概只有秋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