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六十四回（下）：尤二姐的美丽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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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苍耳
一
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初听名字，常以为是女神颠倒众生的传奇故事。只有看过，才知道女主玛莲娜的确美丽，的确传奇，故事的确震撼，但震撼的不是她颠倒众生，却是众生如何颠覆她的人生。
美是一种吸引力，但不同的美激发不一样的内在力量。沉静深遂的美让人不敢觊觎，纯洁天真的美，引来的保护和摧残大抵相当。但风情万种，却自带毁灭性，激发异性天然的兽欲，在同性那里又只招来羡慕嫉妒恨，这等于她将没有同伴。
玛莲娜的非凡美丽就有毁灭性。当世界第二次战争来临，丈夫在传言中被牺牲，她的厄运接二连三来临：失去工作，失去救济。觊觎她的人乐看她一步步沦陷。每个对她流口水的人都恨不得她身陷沼泽，好趁机下手。当官司缠身，律师说免费为她辩护，她感激涕零，结果却是官司了断，她却逃不出律师的淫爪。生活和战争一样，下一步都比这一步更艰难，她沦为妓女，进一步沦为德国军队的军妓。战争结束，她被嫉妒得发疯的妇女们当街撕掳，她发出绝望的嚎叫……
尤氏姐妹的一生大约与此类似。一样是美丽传说，一样被异性垂涎三尺，一样被同性嫉妒撕掳。
所不同的是，垂涎尤二姐的更彻底，垂涎她的，都是本不该垂涎的人。人的安全本能是警惕陌生人，而非亲眷朋友。但垂涎尤氏姐妹的，一个是贾珍，社会关系是姐夫，虽然不是亲的，但古代极讲秩序，名分定了，就该循规蹈矩，岂能逾越。另一个是贾珍的儿子贾蓉，为了能常和二尤鬼混，他将尤二姐的人生之路拼命推到高危地段。还有一个是贾琏，贾珍的兄弟。贾琏本人倒是不错的丈夫人选，可惜他内惧娇妻，外惧娈宠。风波一来，尤二姐就独自挡风挡雨挡雪挡山洪爆发。
二
《红楼梦》的上部分极尽花朵们绽放的美丽，下半部分多是花儿如何凋零，基本上就是前半部分展现无与伦比的美，下半部分将美毁灭给你看。
尤氏姐妹此前没出现过，她们的故事仿佛是阅读的缓冲地带，先看看二尤如何毁灭，等钗黛诸芳也随风而化时，心理就有准备了。如果说宝玉在人生的左极，与之相对的就是贾珍。贾珍是家族兴亡线最重要的人物，造衅开端首在宁，作为族长，他的荒唐贯穿小说始终。扒灰的传言还未消散，与尤氏姐妹的暧昧又开始上演。在贾珍的身上，欲望的花儿开得特别糜烂，西门大官人与之相比，实在有点小儿科。
仿佛是为了不玷污好名好姓，姓尤的都很美丽。贾珍之妻尤氏是“独艳”，尤二姐尤三姐更是美丽非凡，阅美无数的贾宝玉说她们绝色，真真是一对尤物。享用过秦氏的贾珍父子按说眼皮子不浅，但他们很惦记她俩，不肯轻易丢开手，可见其绝世姿容。
当女人的美貌与她的社会地位不对等时，美丽就成了人人争抢的资源，人人欲得之而称快，门缝里都是觊觎的眼光。
当听说她们都到了宁府，贾珍贾蓉这对父子相视一笑。这一笑，真让人毛骨悚然。性解放的今天，许多开放的西方国家可以在报纸的角落公开发布性Party消息，但基本的人伦天理，他们依然紧守，但贾珍，扒灰与聚麀这样的禁区，公然就带着儿子一样一样熟悉。他们这一笑，开启了尤氏姐妹的毁灭。美丽能留下传说，被毁灭的时候，多少能带给人眼泪、悲伤、怜悯、思考，但她们二人的死，却毫无声息。风过的时候，树枝在天空画出优美的弧度，鱼儿跃出水面，击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但她们，却只是鸟儿在空风飞过，连影子都没在天空中留下。
三
在二尤的故事开始前，有群芳为怡红公子开的庆生辰夜宴，在本回开始尤二姐的故事前，又有半回极写贾宝玉如何对待丫头、通房丫头和知己伴侣。在她们面前，贾宝玉似乎成了一个没欲望的人，不论她们爱她或不爱她，他对她们的关爱毫无杂念，更无半点垂涎之意。而下半回，则是贾珍、贾蓉、贾琏三人如何合力将尤二姐挖坑埋掉。
如果没有雷纳多，《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玛琏娜就是天生的荡妇，被孤立、当妓女、被驱逐是活该。只有透过十二岁少年雷纳多的眼睛，才清楚世界的真相：灾难来临，首先面对苦难的就是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贾宝玉有点像这个雷纳多，他站在那里，看到美丽如何撩起人性本能的欲望。也只有透过贾宝玉，才知道神瑛侍者的属性在贾府多么格格不入。他的意淫在皮肤滥淫者面前，显得那么温润而耀眼，仿佛真是一块美玉。
尤二姐至少有两宗罪：嫌贫爱富和“水性杨花”。尤二姐曾和张华有婚约。张华家原当着皇粮庄头的差，家境很不错，但后来吃了官司，弄得衣食不周，根本就娶不起媳妇。尤二姐常恨错许终身，希望能另择佳婿。尤家的命也不太好，家中失去顶梁柱，和张家一样，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只因接受了贾珍的帮助，尤氏姐妹和贾珍就不清不楚起来。
然而，尤二姐的婚约，本就不是爱情的产物，何来水性杨花。而尤二姐，裹着一双小脚，嫁给衣食不周的人家，等于是让尤二姐慢性自杀。随便评判他人，大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贾珍）帮助”时，嫌贫爱富才是生存之道。
然而，一旦真的要另择夫婿，那些垂涎尤二姐美色的人，顿时有了觊觎的机会。
贾琏便是其中之一。
尤氏姐妹艳名远播，贾琏早有耳闻。因贾敬的丧事，贾琏与尤氏姐妹经常见面，便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完全忘了家有悍妻。这个悍妻不是一般的彪悍，男人要求女子守贞，胭脂虎也这样要求丈夫，他的身边人，都打发了；他多看两眼的丫头，当面就打个烂羊头；丈夫下苏州去，先便找贾琏身边的小厮训话，别勾引二爷认得浑账老婆；抓到偷腥，当面就打骂哭泣撒泼告状全挂着的武艺，最后逼得贾琏当众向她道歉。这哪是男权的时代。然而，面对尤二姐，贾琏竟然将国孝家孝和悍妻抛诸脑后，只想尽快享用眼前的美色。
另一个觊觎的人是贾蓉。贾蓉在二姐的事上，极尽猥琐。贾琏的垂涎，还有几分正经，勾搭、传情、聘娶，好歹其中有因欲而生的情意，好歹在可能的范围内，想过为夫的责任和担当。但贾蓉从头到尾只想与父亲一块折花败柳。许是经过扒灰事件，贾蓉已彻底没了心理底线，潜能被无限开发，知道叔叔贾琏想着尤二姐时，他的小算盘竟然是不如促成这事，叔叔不在，他便可以去鬼混。这小心思的源头不过是虽能和父亲相视一笑，但总得先让着老子，不是那么畅意。这点子出息和小算盘，简直就是纨绔子弟中的鼠类，见洞就钻，毫无廉耻。
最觊觎尤二姐美色的贾蓉开始了最专业的瞒和骗。先是鼓动贾琏——
因在国孝家孝其间，又多次经历悍妻吃醋，贾琏阴影面积太大，因此顾虑重重，虽然垂涎，但总迈不出关键的步伐。贾蓉却给最佳解决方案：以子嗣为名，绕过正妻和家长，另置安乐窝。反正王熙凤大门不能迈二门不能出，有足够的时候生米做成熟饭。有了孩子，小秘密被发现，也不过被父亲打骂几下，哪个做父母的不喜欢多子多孙。
再为贾琏宣传一把，诱惑已对贾琏动情的尤二姐。
回头，瞅准了贾珍和贾琏好，又和贾珍说贾琏立意要聘尤二姐，贾珍于是松口，只要二姐愿意就行。
最后是攻下尤老娘。贾蓉鼓动三寸不烂之舌：
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
仗着贾府的威势，逼着张华写了退婚书，二十两银子的赔偿，从此尤二姐和张华再无关葛。
没了衣食不周的未婚夫，贾家三男子要怎么摆弄尤二姐，就凭良心去了。只是，不管尤二姐怎么改过从良，她永远只是可食之秀色，供男人“片时之趣兴”。王熙凤一出马，什么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什么五品龙禁尉，统统丢盔弃甲，溜的溜，跪的跪，惟王熙凤马首是瞻，眼里哪还有尤二姐。说到底，在他们眼里，尤二姐仅仅只是美色，能享用就享用，不能享用就和玛莲娜的命运一样，丢给她们的同性去收拾，他们只负责冷漠围观。
不管袭人还是晴雯、黛玉，是多少幸运。在神瑛侍者眼里，她们是真正的鲜花，是他要用尽一颗千回百转的温柔之心去呵护的花，他对片时兴趣毫无兴致，他只想呵护她们在枝头盛放，与这世界一起共同诗意栖居。他的心愿只是，他死时，她们有泪水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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