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侍夜：袭人不在，晴雯为何围坐熏笼，坚决不睡宝玉身边？

古人的精致生活像幅画，红楼梦却比画更美

晴雯和袭人，是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两大丫鬟，但性情截然相反，她们是天生的宿敌。

曹公最擅长对比法，黛钗永远在对比，晴袭也是如此。

卓语之前解析过51回袭人奔丧。她经历了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以贱奴之身享受主子待遇。

既然把她写得这么拽，那晴雯呢，如何对比？

其实这一回真正的主角是晴雯，不是袭人。回目就叫做《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乱用虎狼药，就是描写晴雯生病、治病的过程。

袭人经历的高光是虚假的，她真正要面临的是丧事。

晴雯没有表面化的高光，但恰恰在这回，宝玉对她的感情显露无遗，对她的重视达到全新的高度。

也是在这一回，曹公彻底写出晴雯的特殊性。她养尊处优，她高雅怡情，不是千金小姐却胜似千金小姐。

01 派人上夜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哪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儿听了，点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儿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

袭人和周瑞家的前脚刚走，凤姐就叫来怡红院嬷嬷，安排人上夜。

怡红院才刚安排好，那边周瑞家的，便带来了反馈。

就这么一小段，能体现出好多问题。

1、凤姐办事效率之高，责任心之强。

2、嬷嬷才是管理者，丫鬟是被管理者，这才是正常规则。

但是大家可以回忆下，袭人在怡红院时，似乎规则都反过来，嬷嬷听从袭人调遣。这又说明什么？各位自己去品。

3、周瑞家的反馈得如此之快，足以说明，花母早已经死翘翘了，袭人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所以我前文说“大概率袭人妈已经咽气过了”，是有依据的。袭人的确是去奔丧，不是探母。

4、凤姐要求找【两个知好歹】的，结果派了晴雯麝月。

后世有种谬论，认为晴雯又懒又事精，这里是最好的反驳。

除袭人以外，宝玉还有八个大丫鬟，都可以选择。但嬷嬷首选晴雯，说明晴雯最知好歹。

如果你们认为麝月很懂事，那么晴雯远比她更值得信任。

02 熏笼围坐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究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

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麝月往他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

这一段是故事最核心的部分。

在解析之前，需要先科普一个古代生活用具：熏笼。

熏笼是罩在香炉外面的“笼”形器物，材质有竹，木，陶瓷，珐琅等，大小不一。把衣物、被褥等放置在笼上熏蒸，就得到香水的效果。

《东宫旧事》记载：“太子纳妃有熏衣笼，当以秦汉制。”可见，熏笼早在秦汉时代就已经出现。

在长沙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中，就出土了熏炉、熏笼，大者高二十一厘米。

在取暖技术落后的古代，熏蒸不仅是精致生活的体现，还代表了温暖和惬意，就像雪天里的一杯暖酒，里面浸满特殊情绪。

因此，【斜倚熏笼】经常出现在古诗词里，以及女性题材绘画中，是古代流行的一种行为艺术。

比如白居易的《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再请欣赏几幅古画：

清 汪恭 寒梦初醒图轴

清 汤禄名 梅窗仕女图轴

明·陈洪绶《斜倚熏笼图》局部

清·无款 斜倚熏笼图横幅

清朝这幅《斜倚熏笼图》，描绘了一个妙龄女子，五官秀丽，乌发盘结，头戴抹额，身披蓝色大氅，衣饰华贵典雅。她斜倚熏笼，手持书卷，若有所思，仿佛有道不完的闺中心事。

03 香气怡人

回到原著看，睡前几个人的小互动，没什么惊天动地，全是生活琐事。但带给读者的却是难得的温馨、平和、岁月静好。

大家再回顾一下，当多个丫鬟围绕宝玉时，假如袭人也在场，就一定是战争场面。

有些争执直接由袭人挑起，有些是话题与她有关，反正这是红楼梦铁打不变的规律。袭人与同事之间，从未有过一笔岁月静好。

一旦袭人离开，宝玉身边的气场都变了。

熏笼始终都有，但是只有袭人不在了，作者才会写。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熏笼中升腾出袅袅的幽香，不仅为房间取暖，还营造了满室生香的意境。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晴雯睡前一直围坐在熏笼上，甚至夜间她就睡在那儿。

貌美如花、千伶百俐的晴雯，留着艳红的长甲，穿着红绣鞋，整整一夜都被幽香熏陶着。若说她从上到下没有香透，你信吗？

难道这不就是一幅《斜倚熏笼图》吗？现实的晴雯，比古画更美好百倍！

什么叫做活色生香，什么叫做令人神思遐往，各位体会了吧！

红楼梦出现熏笼只有两处。晴雯是其一，另一处是四美云集（黛、钗、琴、烟）。晴雯的份量如何，可见一斑。

在这段故事里，香，始终是挥之不去的元素。不仅有睡前、睡中，还有半夜添香。

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与香同在的，还有深夜里如水清澈的明月，五彩羽毛的大锦鸡，几个人的围炉夜话，宝玉的怜香惜玉。

一切都美得不像话，既像童话，又像最踏实的岁月之歌。

锦鸡

后来晴雯感冒了，宝玉请医煎药：

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

很有意思吧，袭人因姓花，宝玉将她改名袭人，取【花气袭人】之意。但是很可惜，她却从未贡献过类似的情节。

相反，香气没她的事，臭气都归她。宝玉遗精，得她来擦；刘姥姥拉屎放屁，熏得满屋臭气，偏偏是她赶来了。

有人顶着花的名头，但永远在龌龊里打转。晴雯没有花之名，却演绎真正的花气袭人。

黛玉就是伴随着药香长大。宝玉赞【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又说那是神仙高人逸士才可以享受的境界，毫无疑问是对黛玉的无上推崇。

怡红院里缺少黛玉的仙气，他一直深以为憾，这次终于由晴雯补上了。

前提还是因为袭人离开，属于黛玉晴雯的香气，才可以弥漫开来。

04 装小姐

或许有人很不忿：你只知道夸她美，她装小姐你怎么不说？

小姐不用装，如果你把晴雯当普通丫鬟，那才是傻到宇宙之外呢！

事实是：她是贾家的特级织造师。除了针线活之外，什么都不必干。这是贾母特许的！

之前有系列解读（文后链接1、2），请务必弄清晴雯的身份，再看本文。

51回这段，不要只关注晴雯不干活，而要注意下，麝月为什么再三求告她？一口一个好姐姐，温柔得要命，与平时说话态度大不一样。

假如她们身份一样，麝月不应该气哼哼地催她吗？不应该大大的不满和抱怨吗？

麝月奇怪的态度，宝玉奇怪的自己动手，都在暗示你：晴雯不必干杂活，才是贾家行规！否则，哪个同事白吃这亏？

晴雯那句回复【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更是实锤。没有足够的自信，没有身份保障，何来这种话？

但是反过来说，晴雯真的不干活吗？不！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叫人。麝月醒了，却没动弹，她后来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

晴雯明明睡在外间，离宝玉远，但她第一个做出反应。可见她心里从未放松过，有一根时刻要服侍宝玉的弦。

有人貌似勤快，但只干机械活。有人貌似干的少，但一直在劳心。

当然，这里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晴雯的正本在52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旦其他人都束手无策了，晴雯就该站出来了。

只要能为宝玉解忧，她什么都肯干，哪怕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人，岂是【干活】所能概括的？

05 拒绝陪睡

宝玉说自己晚间害怕，晴雯马上抢了话头，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在这里。麝月往他外边睡去。” 麝月呢，没任何反对意见就默认了。

为什么俩丫鬟态度差异如此之大，这里说明了什么？

宝玉和袭人有肉体关系，这是书上明写的。除此之外还有吗？

有。当曹公赋予麝月“公然是另一个袭人”时，就在暗示他们的关系了。

正是在那回，晴雯回屋看见了他两个，嘲笑道：“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新婚夫妇婚礼上才喝交杯盏，新媳妇梳起发髻叫上头，表示由姑娘变成媳妇。所有这些都是暗示。

袭人和宝玉，早期常常深夜密语，甚至再行云雨。麝月会适时出现，提醒时间。这本该是执夜嬷嬷的责任范围，却由麝月顶替。

也就是说，麝月早就是袭人的嫡系跟班，为她把门放风，替她打掩护。因此袭人允许麝月接近宝玉，当她分身乏术时，麝月可以代替她。

秋纹、碧痕走的是同一路线，做袭人的小跟班，才能在宝玉这儿有一席之地。

然而这堆丫鬟，真正最可人的是谁？最得宝玉之心的是谁？晴雯！

宝玉一向对晴雯娇宠有加，比对其他人都好。只不过碍于醋缸袭人，无法与晴雯亲密。如今袭人不在，宝玉会不会毫无想法？

但是，洁身自好的晴雯可不愿意。即便她明知贾母用意，还是选择避而远之。安排麝月睡旁边，就限制了宝玉对她的情不自禁。

晴雯有她自己的道德操守，她坚守着自己的贞洁。

正因为这样，她对【狐狸精】的罪名一万个不服，临终才会跟宝玉说【早知如此，我当日就另有一番道理】。

如果你未曾看懂过51回，你如何能体会那种锥心之痛？你如何能知，晴雯对宝玉的爱是多么炙热？

06 小结

晴雯早早下线，假如你以此来认定她的价值，那我奉劝你：请放过红楼梦，不要看了。

在红楼梦里下线是解脱。死在抄家之前的，才是作者深爱的。

尘世浊苦，不过匆匆一瞥。你给尘世留下了什么，才是你的价值。

当晴雯宝玉站在纷飞的雪花里，互相暖手赏字时，袭人躲在被窝里，正算计如何勾宝玉过来。

当晴雯在炎炎夏日里，乘凉撕扇时，袭人刚刚挨了窝心脚。

当袭人披麻戴孝时，晴雯正在围笼熏香，和宝玉月夜同榻，不是情侣胜似情侣。

曹公您不要太偏心哦！

她病了，宝玉为她打破府中规则，为她“欺上瞒下”，多次请医，付钱都不带看银子大小的。

他亲自把关细推药方，怒斥庸医。又亲自煎药，亲自服侍。

甚至，整个大观园都为此下发通知，全体回避，只为晴雯一人而已。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和袭人对比来看。

有读者留言说：我小时候读这个书一直不解，什么真话假话的。现在看来，满书都是假作真，真作假。叛变背主的好似忠心耿耿，拿人当棋子的好似体贴入微。作者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写作高手。

是啊，号称鲜花的不是花，看似走向高光的并不高。

和宝玉滚在一起的，不爱宝玉；和宝玉保持距离的，却最爱他。

有些人成了情侣，却没了情。有些人不是情侣，却胜似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