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读读书 | 纳兰性德：两个强悍家族的结晶
纳兰性德的父亲明珠，可没有纳兰性德那么多愁善感。或者说，他并未让祖辈战败的屈辱在自己心中长久地停留。他是个心理极健全、承受力非常强的人。
明珠几乎没有赶上战争。清军八旗骁勇冲越山海关，马踏中原，以胜利者的姿态开进北京城时，他还太小。在那些激动人心的创业日子里，他没有机会在马背上建立功勋。顺治三年（一六四六），父亲倪迓韩去世，他的哥哥振库袭世职，作为次子，明珠没有爵位、没有靠山、没有依凭，他必须自己从头做起。明珠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明白，没有幻想、只能实干。他有的是自信，还有过人的胆识与智慧。这是他唯一也是最有力的资本。
明珠是幸运的，他生逢其时。因为与战场上那种单纯的武力相向、以命相拼来比，明珠也许更适合复杂的宫廷政治。在激烈残酷的官场角逐中，他总有一种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之感。明珠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赶上了康熙朝，并得到年轻有为的康熙皇帝的赏识和信任。
影视剧中的明珠形象
顺治皇帝在位时，明珠仅任侍卫，后来升到銮仪卫治仪正。康熙继位时，他升迁为内务府郎中。康熙三年（一六六四），他升为总管。这是一个苦差事，凡皇宫内的典礼、仓储、财务、工程、畜牧、警卫、刑狱……事无巨细，总管都要亲自过问处理。明珠坦然从容地当起了这偌大皇宫中的总管。他精力充沛又精明能干，无论事情再多、再繁杂，无论多么操心费力，他都勤勉为之，并样样做得井井有条。这个工作也带给他很大的益处，使他对宫廷内部的事情了如指掌，为他日后的发达奠定了基础。
正当他在总管的位置上得心应手时，他又被改任为内院侍读学士。这是一次很大的跨越。表面看，品位降低了，可实际上，他却从后勤总管转向了朝政中枢，直接参与国家事务了。他接着又先后担任过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事实上，朝廷政务各个机构他几乎都待过。试想，在清朝初期的宫廷政治中，有几个官吏能像他这样频繁地更换职务？又有谁具有像他这番丰富的阅历呢？这都成了他后来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凭仗。
明珠从来就看不起也不屑于靠阿谀奉承而平步青云，他凭自己的实力。但他又绝不是那种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人，他非常善于在最恰当的时间、场合不失时机地展示自己的才干。
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三月，明珠走马上任兵部尚书不满两年，就赶上皇上驾幸南苑，到晾鹰台检阅八旗甲兵。对明珠来说，这次晾鹰台阅兵非同小可，它是自己作为兵部尚书的第一次亮相，更是向皇上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所以他为此颇费心神，他亲自制订训练计划、确定教武的条例，并亲自率众演习，总之做了精心的准备。
三月的南海子，西北风咆哮着，参天的古树枯枝上时不时落下又飞起一群群乌鸦，枯黄没人的蒿草中时而传来禽兽的哀鸣，平添了一种萧瑟肃杀之感。可在晾鹰台下，万杆旌旗猎猎迎风招展，鼓号声阵阵，马蹄声踏踏。八旗军将士队列整齐、纪律严明。他们个个骑射娴熟、身怀绝技。校武场上一项接一项的比武演练，精彩纷呈，高潮迭起。
年仅二十岁的康熙皇帝兴奋异常。对这次检阅军容，他很重视。此刻他正面临着许多棘手的问题——东北边陲罗刹的虎视眈眈、西南王吴三桂的蠢蠢欲动，整个大清江山还远远没有稳固，他必须拥有精锐强悍、具有战斗力的军队。而现在，站在晾鹰台上，望着眼前整齐肃庄的八旗劲旅，又远眺南海子，九门、八庙、宫墙璃瓦在阳光下烨烨闪耀。年轻的皇上当即赋御诗一首：
清晨漫上晾鹰台，八骏齐登万马催。
遥望九重云雾里，群臣就景献诗来。
对于兵部尚书明珠，皇上非常满意，敕谕他“永着为令”。在后来的撤藩、平定三藩之乱、治河等重大朝政问题上，明珠也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他过人的才智与胆识。他愈来愈得到康熙帝的赏识。这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又励精图治的年轻君主对一个精明强干又胆识过人的朝臣的赏识。慢慢地，这种赏识变成信赖与默契。明珠在朝廷中的位置迅速上升，官愈做愈大。
岁月迢迢，人生漫漫。从一名侍卫历经内务府郎中、总管、弘文院学士、刑部尚书、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直至后来的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短短数年，明珠连续升迁，直到成为康熙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清国第二号人物。你会从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职务更迭与权力递增中感受到，他该是怎样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你会从明珠稳健的步履中、从他咄咄逼人的气势里体会出，在他那平和尊贵的外表下，包容着何等复杂的性格特征。
的确，对纳兰性德的父亲这样一位曾权倾一时的铁腕人物，不能用简单的褒或贬概括而论。不论他曾对康熙朝朝政做出过多么大的贡献，也不管他后来因谏官郭琇的弹劾而被贬官，我们都不会忘记这位拥有着多重复杂人格的政治人物内心深处，还有一份浓挚的亲情。他爱自己的家、爱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明珠大约在顺治十一年（一六五四）初结婚。他娶的新娘是阿济格正妃所生的第五个女儿，爱新觉罗家族的和舍里氏。也就是说，纳兰性德母亲一脉是正宗的皇家血统。年轻诗人的血管中有一半流淌着皇族的血液。
这又是一桩多么有趣的婚姻！明珠的祖父战死在努尔哈赤的铁蹄下，而多年后，明珠却娶了努尔哈赤的亲孙女。祖辈间兵戎相见，这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孙辈结成秦晋之好中化解了。
明珠没有见过他的岳父大人。与和舍里氏成亲时，阿济格已死去三年。夫人的家已被抄没家产、革除宗籍而彻底败落，不能再带给他们皇亲国戚的富贵与荣耀。一个是皇帝侍卫队中的普通军官，一个是家道中落、一无所有的格格，这就是他们结婚时的状况。好在这对年轻夫妻情投意合，琴瑟相谐。
纳兰太傅明珠，康熙时煊赫一时，其夫人和舍里氏，与公起自微贱，甚相和睦。性妒忌，所使侍婢，不许与太傅交谈。一日，太傅偶言某婢眸子甚俊。次晨，夫人命侍者捧盆置太傅前，即某婢双目也。
这是乾隆年间清宗室昭梿在他的笔记《啸亭杂录》中的一段记载。零零碎碎的几笔，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女子形象便跃然纸上，读着令人毛骨悚然。由爱生妒，由妒生毒，古往今来这恐怕也是极端典型的例子了。我们实在不愿意把纳兰性德与这样一位女子联系在一起，而且关于这段笔记的真实性，我们至今仍无法断定。不过，昭梿是清代宗室，对清廷的奇闻秘事是比较了解的，他的《啸亭杂录》被后世史学界所看重，其中不少内容被史家作为撰史的重要参考甚至依据。同时，结合其父阿济格的品行再来读这段笔记，我们似乎能多少触摸一点明珠夫人性格的脉络：
十四五岁以前，和舍里氏是英亲王的女儿，一个有着正宗皇族血统的格格。幼年及少女时代一直过着富贵荣华的生活。那时候，满洲女子绝大多数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所以，和舍里氏虽出生侯门，却并不一定有大家闺秀的风仪，而且说不定还秉承了父亲的粗鲁、强悍而形成自己性格中的任性、乖戾。
最糟糕的是，阿济格的突然败落使她原先所安享的一切都没有了。这个曾要什么有什么、说一不二的皇家格格，突然降到了性命难保、衣食无凭，连平民都不如的地步。这种天壤之别，对于本来就未受过完备教育又没有父母良好言传身教的和舍里氏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带给她的只能是内心深处对周围一切事务极端变态的仇恨。
她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所处的现实，在家族屈辱历史与贫寒困顿的生活环境中，唯一实实在在属于她的，只有她的丈夫。丈夫便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尽管刚成家时丈夫还很贫寒、地位卑微，但她全不在乎，她可以跟着他吃苦、受累，可以为他去做一切。她从丈夫的精明才智中看到未来、看到希望。更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伴着丈夫从卑微走向显贵，从贫寒走向富贵荣华，她又逐渐找回了当年做格格时候的感觉，但同时她也感到作为女人，她自己付出了许多。随着岁月流逝，她失去了青春美貌，也失去了自信。她感到害怕。她怕自己失去丈夫，怕自己得到的再失去。她最怕别的女人抢走她的丈夫，便把丈夫周围的女人视为自己的假想敌，她像一只警惕的母兽时刻维护着丈夫发迹后自己所应该得到的一切。她绝不容许别的女人觊觎她的位置，哪怕这种觊觎只是自己无中生有的一种想象。渐渐地，原先的爱就变得极自私、极狭隘、极残酷。
这样一位嫉妒、凶悍、残忍又内心可怜的女人，如果做了母亲，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两个强悍家族中，一对有着强烈个性、充满生命活力的青年男女，共同孕育出一个爱情的结晶，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生命呢？（摘自《人间惆怅客：纳兰性德》）
【图书简介】王国维认为，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所以，独抒性灵，无所依傍，“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惆怅客：纳兰性德》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为“中华文脉”丛书的一种，对纳兰性德的家世、婚姻、交友、生活中的向往、仕途上的梦想与失落等作了细腻的解说，笔触深入其内心世界，用充满感情和想象力的笔调描绘了纳兰性德流星般短暂却闪耀夺目的一生。作者李雷，曾任北方工业大学人文社科学院教授，语言文化交流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诗词，主编《清代闺阁诗集萃编》等。
来源 中州古籍出版社
编辑 杨阳
校对 王冰
审核 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