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尤三姐的贞操问题,一直是红楼读者争论的热点之一。而不同的版本之中,细节描写又不尽相同,更使这个问题扑朔迷离、莫衷一是。
但是不管哪个版本,都有这样一段描写:“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
尤三姐挑拣吃穿、挥霍浪费,这笔费用由谁来支付?总不是会尤二姐吧?当然是贾珍。贾珍为什么肯支付这样的费用?
你也许会说,是因为贾珍觊觎尤三姐。但如果仅仅是觊觎,又受到“撕一条,骂一句”的待遇,明知道再也无法得手,贾珍为什么还愿意花冤枉钱?他也是花丛老手了,你真当他是冤大头吗?
不管从前如何,现在的尤三姐,的确已经与贾珍发生过关系。在她找到另一个“金主”“户头”之前,贾珍算是她的“金主”“户头”。所以贾珍再不情愿,也不能不满足尤三姐过分的经济要求。难道让人说一句“珍大爷的女人没有钱花”?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以尤三姐的烈性,如果她坚决拒绝,贾珍恐怕难以得手。不管尤三姐一念之差也好,随波逐流也好,自暴自弃也好,她总是曾经顺从过贾珍。要说她五年以来,一直对柳湘莲一心一意,你能相信吗?
不止贾珍,尤三姐对贾宝玉也有较高的评价,颇有点知己之感。尤二姐甚至开玩笑地说:“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按照中国民间传统,如果尤三姐没有这个意思,她应该像袭人“哭闹了一阵”、坚决拒绝才对,但她只是“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可见她对宝玉,也并非完全没有意思。
当然,宝玉身份尊贵,又有黛玉,小厮兴儿的话,打消了尤三姐那还来不及成形的一点痴心,也让尤三姐意识到自己的前途堪忧:就是众人口中“成天家疯疯癫癫的”“外清而内浊”的贾宝玉,也不是自己能够高攀得上的。
在此之后,她才冷静下来,选择了更低标准的柳湘莲,作为自己“终身有靠”的归宿。所谓“五年以前”,不过是一个托辞——她说五年前对柳湘莲一见钟情,可以;她要说五年前对贾宝玉慕名生羡、相思成恋,又何尝解释不通?
尤三姐知道自己高攀不到十全十美的奇男子,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贫如洗、却潇洒风流的柳湘莲。她以为凭自己的美貌,与贾府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足够“下嫁”柳湘莲有余了。没想到柳湘莲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一眼看穿尤三姐不贞的事实,并且快刀斩乱麻地提出退婚。
柳湘莲的退婚,给了有意改悔、有意与过去糜烂生活彻底决裂的尤三姐,以致命地一击。他一言不提,却又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只能是男人的玩物,不可能做正经女人。
尤三姐知道自己是没有前途了,于是用刎颈这样激烈的方法,一言不提,却又清清楚楚地告诉柳湘莲:你误会了,我是节烈的女子。
尤三姐并不节烈,但是她用一死,挽回了声誉,洗清了污点,使柳湘莲也相信:“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
这真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中国人相信“为尊者讳,为死者讳”,尤三姐这一死,再也不会有人追究她是否贞女,都默认了她的清白。
只是柳湘莲,像《欢乐颂》里的应勤一样,一定要娶个清白女子,却稀里糊涂地把并不清白的尤三姐认为“贤妻”,真是充满了讽刺。
说到这里,柳湘莲与尤三姐的情缘已了。但是关于“出家”,我要再赘述几句。
柳湘莲跟着道士走了,但并不表示他出家了。正如贾敬跟道士“胡羼”,也并不表示他已经出家。
为什么说柳湘莲没有出家?六十六回终了,写到柳湘莲“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削发了。但是我们知道,和尚才削发,道士是梳发髻的。柳湘莲跟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如果是出家,也是做道士,为什么要削发?
柳湘莲的故事,是中断,不是终结。在《好了歌注》“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旁边,有脂砚斋批注的“柳湘莲一干人”。这句话告诉我们,八十回以后的柳湘莲还会出场,会以强盗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读者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