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是生命的底色,著名哲学家尼采向来崇尚以酒神精神为核心的悲剧主义艺术,他认为只有承认生命的无意义,才能在自我毁灭之中体悟到与世界融为一体的美感。尼采的这种悲剧审美理念,与诗鬼李贺在诗文中所传达出来的死亡意识不谋而合,作为中国古代诗人中病态美的代表之一,李贺的诗凄凉怪诞,直指生命的内核,而他那如昙花般刹那芳华的一生也极具悲剧主义美感。
诗鬼之死李贺之所以被后人称为“诗鬼”,实因其诗中化用了大量死亡意象,譬如“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血”、“寒”、“病”、“鬼”等众多带有消极意味的词语层出不穷。诗歌的风格背后反映的是诗人个体生命的内在气质,而身为唐朝皇室后裔,十五岁便名动京华的大才子,李贺的诗为何饱含凄凉之感呢?这还要从他坎坷而短暂的一生说起。李贺的生命历程集中于中唐时期,当时地方势力与中央集权的矛盾愈来愈尖锐,藩镇势力虎视眈眈,同时,朝廷内部,政治松弛,清明不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充斥在每个文人的心中,这无疑构成了李贺悲观思想的社会基础。他也曾梦想报国,写下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言壮语,但他的身体状况却成为了又一重阻碍。李贺天生一副薄命相,李商隐描述他“细瘦,通眉,长指爪”,如同怪物一般,而且他从小体质极差,周身环绕着病气,整日满面愁苦,二十出头就已头发稀少,并生白发。怪诞的长相与破败的身体激起了李贺内心强烈的死亡预感,表现在文学中,使得他的诗歌总是笼罩着浓重的悲观色彩。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内因是他的性格问题,或许是受身体状况的影响,李贺形成了抑郁质人格,他性格内向、行为孤僻,这从他的诗中就可以看出来,“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他关闭的不只是现实之门,也是内心的门。
除此之外,李贺还相当孤傲,从不与寻常之辈交游,他“所与同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球、崔植辈为密,”而这几位皆是出身于门第高贵且精通诗词文赋之人。孤僻与孤傲这两个性格特点使得李贺在事业上屡屡受挫,18岁时,他到去洛阳求仕,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定然能够高中金榜,谁知后来遭人诋毁,最终名落孙山,李贺就此在精神上一蹶不振。元和六年,李贺被授予低微的“奉礼郎”一职,在长安皇陵苦熬了三年,期间他几乎与所有好友断了联系,无时无刻都活在抑郁痛苦之中,最后脆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只好辞官归家。元和九年他再次打起精神,通过张彻的推荐到节度使郗士美的门下做幕僚,但是好景不长,两年后郗士美讨叛失利,自顾不暇,而李贺此时也已经是重病缠身,他几经辗转才勉强回到家中,不久后离开了人世,时年只有27岁。
李贺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他短暂的一生没有健康、没有事业,只有苦吟之诗、苦楚之药、苦涩之酒为伴,他一直在体验生命的悲苦,其诗歌便逃不脱悲剧的底色。酒神精神:痛苦与迷狂酒神精神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十二主神之一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他本是宙斯与冥后珀耳塞福涅之子,赫拉出于忌妒,派遣泰坦神将其杀死,并且肢解、毁掉了他的尸身。幸运的是雅典娜救出了酒神的心脏,宙斯把心脏交给了地母塞墨勒,她吞食之后怀孕,于是酒神得以重生,之后狄俄尼索斯为躲避赫拉的追杀,扮成疯疯癫癫的酒鬼在人间四处流浪,将酒的制作方法传授给了人类。在这个神话故事中,尼采认为酒神被肢解意味着“本来意义上的酒神的受苦”,也就是“个体化的痛苦”,而个体的存在即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和始因”,酒神的的重生则是“个体化的终结”,表示灵魂冲破了个体化的界限而成为世界生灵本身。从这个理解出发,尼采提出了所谓的“酒神精神”,而构成酒神精神内涵的则是酒神秘仪。酒神秘仪是后希腊时代最神秘的宗教仪式,每到祭祀酒神的节日,人们就会聚集在一起饮酒放歌,情绪亢奋到到颠狂状态,甚至于冲破道德的禁忌,放纵性欲,在忘我状态中追求精神超越的快乐。尼采认为人在酒神秘仪中所表现出的精神状态,超越了痛苦而压抑的个体化生命,理性因素隐退,感性欲望与本能的冲动获得彻底解放,人们能够摆脱悲剧性的现实世界,从而达到更高层次的世界的生命总体。
在酒神精神之上,尼采提出了悲剧的诞生,在他看来,酒神生命是超出个体生命的周期、甚至人类整体的生命,是包含宇宙间所有创造与毁灭的生命力,而置个人生命与酒神生命之中产生巨大张力的戏剧,就是悲剧。悲剧的本质不是“悲惨”而是“力量”,是人站立在天地之间直面命运的严酷而毫不畏惧的“力量”,而这力量源自一种深刻的生命境界,即万物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大生命观,类似于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唯一”的理念。因而,尼采认为悲剧艺术的价值远高于喜剧,悲剧是确定个体生命的无意义,通过对个体的毁灭,从而让人们感受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难以抑制的快感,悲剧是对生命最真实的抒发。
那么诗鬼李贺悲剧性的人生是如何与酒神精神产生共鸣,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生命至美的呢?悲剧性共鸣“如果说科学的世界是人类理性的世界,那么艺术的世界就是人类情感的世界、体验的世界”,李贺一生都在体验悲苦的情绪,所以他能够在短短27年的岁月中写下无数饱含血泪的诗篇,创造出非凡的悲剧审美价值。李贺的精神与肉体在世俗生活和病痛的折磨之下早已被摧残殆尽《开愁歌》中他这样描述自己:“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赠陈商》中他又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悲惨的人生经历让他对生命本身已经完全绝望。
他已经找不到生的乐趣,但是他的诗歌之中却同时蕴含着生机与腐朽,譬如“秋凉经汉殿,班子泣衰红”、“白草侵烟死,秋梨绕地红”,还有寒绿、凝绿、颓绿、愁红、老红、残红、冷红等等。李贺用红黄蓝此类属暖色意象的词与寒冷、衰败、忧愁、伤感等人的官能感受和内心感觉相连从,而创造一种独特的悲剧艺术张力。衰败凄凉的是诗人自己,而温暖灿烂的则是这世界永恒的生机,这种物我之间的对比,展现出了酒神精神所蕴含的,人体命运昂立于残酷命运之下的“生命力量”。李贺的诗中也有不少华美的描写,通常是描绘理想的神仙世界,譬如“天河转漂廻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阑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此诗通篇平和明媚,展现出了仙境永恒的美丽和欢乐,但这类诗歌的写作背景却令人慨然,当时身体本就早衰的李贺却整日饮酒,正如酒神节上的信徒一般,通过酒精放纵自己的欲望与本能。李贺不顾身体状况饮酒自毁,在迷醉中将自己的全部理想寄托在神仙世界,在这里天国的描写不只是他个人的理想,更是整个人类群体永恒的追求,亦可以被视为一种生命的至高境界。尼采曾说:“酒神精神以音乐为载体,它进入了本体界,成为了原始意志的象征。酒神伴随着音乐的旋律,纵情狂舞,并演绎出一种有着丰富内涵的艺术形式。”一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利用音乐和歌舞达到迷醉的状态,李贺则是借助酒精的作用和诗歌的载体,颠覆现实,超越生理上的苦楚与现实中的失意。
他在不知天地何为的微醺状态下,得以与更幽深的世界本体相联通,从中获取到丰盈的生命力量,在这种境界之下将自己的全部激情化为文字,诉诸笔端,从而在精神上得到了短暂的救赎。跨越时代与种族的壁垒,李贺运用奇绝诡异的悲剧性意象,表达出了酒神艺术相同的思想精神,而他充满生命苦痛与力量的诗篇终于像他所期望的那样,流芳百世,赋予一代又一代读者独特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