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帝京》柳永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初识柳永,是在初中的语文课本上的那一阕《雨霖铃》,少年懵懂,不识情字,一气读去,只觉那词藻美得令人惊叹,自此沉迷于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那就是江南。
后来去了武汉,荆楚之地,自有大江浩渺,映着白云苍狗,想起的竟是一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才懂得原来他的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中隐的只是一颗苍凉的心。
他是江南的多情男子,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蕴出的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魏晋风流,亦是脉脉温情的骨,掩在宽大的袍袖里边,连棱角都温润得模糊起来,执一枝青管羊毫,就一壶美酒,借着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曲笔勾折,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那是多么可悲的人生,生于世家,父亲、叔叔、哥哥都是进士出身,连儿子、侄儿也不例外,一门书香,仕途得意,只有他是个异数,屡考不中,不中又再考,直至年近半百才得赐进士。
坎坷如他,亦是命运的捉弄吧,所以,他笑了,笑得那样痴狂,眼角残着一滴余泪,还未凝成珠便已风干。人生不过是一个促狭的玩笑,何必认真,不如换得美酒,眼前花月良宵,岂得虚度。
那个疏狂倜傥的男子,血脉中沉的都是江南的忧愁,迷离、干净、哀伤,容不得一点玷污。他竟是如此洁白无瑕的人,眼中见不得半颗浮尘,却听从了家训去博取功名,圣人教理,官样文章,却束不下整个江南的清灵。
他本是水村残夜的一株孤梅,清傲凝魂,何苦要将他囚于重门内院,纵是每日精细地理料着,终失了水边一丝自在,绝非本性。所以他一试不中,再试仍不中,终于写下那阕《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只说是“风流事,平生畅”,“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才是柳永,他是生在烟花巷陌的白衣卿相,一身的傲气,生就了多情敏感的心,水晶迷瞳中也迷离着江南烟雨,听罢丝弦绕红袖,看却花谢离歌楼,方知世情如醉。
正是这一阕《鹤冲天》惹怒宋仁宗,当权者总是好受恭奉,哪里容得人轻视,柳永原是将浮名看破,竟无意中倒捋了龙鳞,仁宗只批他:“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遂将其从名册簿上抹去。柳永得知后,索性就势转攻于词作,自称:“奉旨填词。'
从此便有了风月场上的“柳三变”,字字婉约,句句旖旎。人只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他早厌倦了官仕上的纷缠,匿踪于秦楼楚馆,拿多年苦读换了红颜浅笑,亦是值得。只有那些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的女子,才是他漂泊浮生中的一点慰藉。他不去管她们有什么样的过往,也不管她们有什么样的未来,只是同样所有的一丝伤情,让他懂她们,怜惜她们。
是谁说的青楼无义;那些陷落风尘的女子何尝不望着有一份真正的尊重,上穷碧落下黄泉,终存了一个柳永,他为她们写下篇篇柔情似水,情衷不诉,平平仄仄的声调里,如雨打秋荷,雪落花间,温柔得令人迷醉。他写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侭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点点滴滴都是情,相遇,别离,再是相遇,仍旧离别。杨柳岸,有兰舟催发;晓风里,寒蝉凄切;若挥袖作别,总是泪眼相看泪眼。今昔一别,只怕是一别永年,每一次都是镂于心中的痛,成就一阕伤词,令人落泪。可是他的血脉中终有流浪的蛊,再伤再痛,也不能停驻他游荡的脚步,如是,便苦了一个谢玉英。
谢玉英本是江州名姬,色佳才秀,平生最爱柳永词作,却苦于不得见。后柳永途经江州,照例浪流妓家,才得以结识,见其案头一册《柳七新词》,字字均是用心抄誊,与她一读知心,遂结佳缘。临别时,柳永为其写下新词《雨霖铃》表示永不变心,谢玉英亦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
事隔三年柳永在馀杭任满回京,再至江州寻谢玉英,不想玉英竟出门侍客,柳永十分惆怅,在花墙上赋词一首:
“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玉英回读此词,忆起当年恩爱,自愧未守前盟,索性奔去京城寻他,两人重修旧好,为得长相厮守,她便在东京住下,全心全意待他伴他。后柳永纵情多年,身心俱伤而卒,因他一生潦倒,竟无人来凭吊,谢玉英念及旧情为他戴重孝发丧,两月后,谢玉英因思念柳永,哀伤过度而亡,葬于柳永墓旁。
人说多情之人最是无情,处处留情又处处绝情,只把柔情蜜意混了随性洒脱,酒醺灯阑下,山盟海誓时,一半真来一半假,于柳永亦是如此吧。
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环丰燕瘦,各人有着各人的风情,种种妖娆,说不清也道不明。如同江南春日的花团锦簇,魏紫姚黄,云银天香,谁又是谁的添香意,解语花?
柳永是真心爱她们的,他并不是失意的杜牧,借了酒色来麻痹自己,终悔了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有着一腔热血,待着指点江山,笑看风云,却是求而不得,他只是失望,失望到绝望,所以才宁可沉醉于那温柔乡销魂梦,那是绝境中对他开启的一扇门,不是愿去,只是不得不去,无从再选。
而柳永生来便占尽风流一段,生是多情的人,死亦是多情的鬼。他只着一身白衣,携一管秃笔,走遍江南的每一寸芳草水堤,那里才是他的精魂,月下纯净得透明,沾了夜雨落霜,便奇迹般地长出生气,丰润出文人清逸的形。
而那些女子,只有她们是懂他的,在所有人都轻视于他的落魄时,她们笑着,说: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眼眸中流转的点点滴滴,都是情。
只说是“士为知己者死”,古有伯牙断琴为知音,柳永又何尝不是以情酬知己。由相知而相惜,由相惜而相爱,她们是他剪烛西窗的知己,是他南山为誓的爱人,亦是他逆境相守的救赎,每一处都是真情,每一次都是实意,他都是全心全意地去爱,岂知还有情至深处情转薄的道理。
那样浓烈的情感是酿得多年的一壶女儿红,还未启封就已能令人醉去,人了口滴滴都是狠辣,醉得深了,都是痛,痛到醒了,便只能忘,谢玉英亦如是。
他初见她时,便如从前的每一个开始,惊艳感怀,她是众生中一枝异香的花,芬芳惑人,撩人情思,又在于情衷如斯,一本词选细细抄录,都是她的心事初现,怎叫他不心动。情至浓处,均是山盟海誓,万千缠绵,恨不得时时不离,日日相伴,哪里又想得一夕分离时。
一旨圣诏,将他调至异地为官,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自古是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耽于脂粉温柔,爱美人不爱江山只是传奇,而谢玉英从来不是故事的女主角,她只是一个陷于爱情中平凡的妇人。
柳永在事业与爱情之间,选择的仍然是事业,纵使他走时许下诺言,却不知两地分离,要生出多少变故。
三年之中,他自有他的新人美如玉,如常的买酒花巷,醉生梦死,只留了谢玉英在江州苦苦等候。
男子的诺言总是轻易,一时兴起脱口而出,却不顾了今后,往往当了真的只有女子。谢玉英就凭他那一句永不变心,当成一生的依托。
可人生在世,终免不了五谷杂粮,她要等他,首先得活下去,她区区一个弱质女子,除了出卖自己还有什么办法?现实总是残酷的,比不得誓言美好,轻轻巧巧说得动情,背后全是荒谬。
三年后柳永回来,竟怪她重张艳帜,不守承诺,而忘了自己的经年荒唐,男子的忘情总被笑谈成风流,而女子被迫的背叛却要招人诟病,自古不公。
谢玉英便因了他这句话,卖家遣奴,追至东京伴他,竟连一个妾侍的名分也得不到,至死,也不过是个妓。再至后来,思念柳永而亡,更是痴情可叹。
爱情如此,不过一物降一物,从来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因谁爱得比较多,如谢玉英,怪只怪她爱的那人是柳永,他多情亦是薄情,一生全为情字困,正是一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阕《忆帝京》当叹谢玉英如是:
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
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试想玉英当日江州苦待,天气凉时情亦成伤,只道是拥衾独卧寒凉。怎知是种种别离滋味。空床辗转,夜难成寐,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却是寂寞如厌,最终也只得了这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以心换泪,还是要负于她去。柳永一生,终是负了那谢玉英!
才子风流,处处留情,终不能情系于一人,素不知不经意的转首回眸之间,便写就少女心事,难与人说。再至后来,挥泪别离后移性忘情,亦是常有的事,只可怜当年的女子枯守镜花水月,一生一世终是成空,只把韶光虚度,千行泪负,可堪一句多情总被无情扰。
幸得了年少时两情相悦一段,念其一生,亦是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