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元年(1111),童贯被晋升为检校太尉,他向徽宗提出要去辽朝走一趟,看看有什么机会可寻。
正赶上宋朝例行公事地派遣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贺正使,前往辽朝贺新春,徽宗便再次破例,以童贯充当副使,出使辽朝。
1、童贯出使辽国
当时就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以宦官为国使,难道我大宋就无人才了吗?”
徽宗当然要为童贯说话,振振有词地说,契丹皇帝听说童贯打败西羌,很想亲眼见一见童贯,所以朕就派他出使辽,并且他也可以乘此机会探视辽朝的虚实,“策之善者也”。
徽宗再次以一种反传统的做法,让童贯成了宋朝第一个代表国家出使的宦官,也再次为自己的“轻佻”行为写下了实例。
是年九月二十一日(辛已),童贯抱着一种炫耀和享乐兼有的心态出使辽朝,携带了极多的珍奇宝物,甚至像浙江漆具、火阁(一种取暖御寒设备)、书柜和床椅等起居用品,也一路随行搬运,到辽朝后大加夸示。童贯的这种做派很对天祚帝的胃口,穷奢极欲的天祚帝早就垂诞于宋朝的玉帛奇玩。
童贯出手阔绰,将随带物品悉数相送。天祚帝倒也礼尚往来,童贯回宋朝时“所得珍玩亦甚厚”。但是,尽管天祚帝笑纳了童贯之献宝,尽管童贯在辽朝一味争奇斗异,称功自夸,辽朝从天祚帝到众大臣还是非常蔑视他,当众指着童贯嘲笑道:“南朝人才如此!”
这种肆无忌惮地奚落不但是对童贯本人的人身攻击,也是对宋朝君臣从人格到国格上的侮辱,童贯感到很愤怒,但也无可奈何,发作不得。堂堂大宋不是没有人才,而是当朝君臣对于外交大事竟然如此轻率用事,也难怪契丹人的嘲笑了,这真是自取其辱!
就这样,几天之后,童贯带着辽朝君臣的嘲笑(当然也带着天祚帝的馈赠)返程了。
2、马植的灭燕之策
在离开辽朝燕京息宿于卢沟桥畔时,童贯意外地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完全是以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这名不速之客在深夜潜入了童贯下榻的驿馆,遇见了童贯侍者,声称自己“有灭燕之策”,因而得以见到童贯。
他向童贯自称叫马植,燕京霍阴人,此行冒险来见童贯的目的是因为“得罪于其国”,所以特意来此等候童贯,“说以取燕之策”。马植还透露了有关辽朝对宋的一些边防事务,这让童贯忽然想起此行还有一个奉旨探视辽朝虚实的使命。
于是童贯对于谙熟辽朝军政要情的马植的投宋意愿,深表欢迎,但是,童贯没有贸然将他马上带回宋朝,而是“约其来归”。
马家世为燕京汉人大族,祖辈在辽朝为官者多达数十人,有官至执政、节度使者,马植自己也官封光禄卿,负责皇室的日常膳食事务,也算是一个比较接近皇帝左右的中高级官职。从才能的角度来看,马植不但对诗书颇多涉猎,而且“有口才,能文辞,长于智数”,属于能说会道、很有谋术心计之类的人;从品行的角度来看,马植曾经染指于家族内有姿色的女眷,“行污而内乱,不齿于人”。
但事实上,在以后与金人的多次外交谈判和外交事务处置中,马植(那时他已经更名叫“赵良嗣”了)虽然对时事有时候也有敏锐的观察和正确的预见,却远远没有展示其能说会道或谋术心计的才干,而其几近于无耻的好色乱伦之品行,连蛛丝马迹也不见了。所以,对马植这样的记述和评价是否真实和公允,这是很让人怀疑的。
还有让人怀疑的是,马植第一次谒见童贯时,到底有没有提出“联金灭辽”的方略?当时他到底有没有被童贯“拥之以归”?
按照《宋史》的说法:
童贯那晚和马植第一次面谈后,“大奇之,载与归,易姓名曰李良嗣。荐诸朝,即献策曰:‘女真恨辽人切骨,而天祚荒淫失道。本朝若遣使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之相约攻辽,其国可图也。’…徽宗召见,问所来之因,对曰:‘辽国必亡,陛下念旧民遭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侔矣。’帝嘉纳之,赐姓赵氏,以为秘书丞,图燕之议自此始。迁直龙图阁,提点万寿观,加右文殿修撰。”
按照这一记载,好像马植当时并没有向童贯详述“灭燕之策”的具体内容,而是改名李良嗣被童贯带回宋朝后,才明确提出了从登州、莱州走海道北上,与女真人结盟夹攻辽朝的方略。
但是,《宋史》的这个记载有个明显的“硬伤”,那就是政和元年这年,如果从登州、莱州走海道北上,在辽东一带登陆后一定会和契丹人照面的,换句话说,登陆的地方那时还是大辽的地盘,怎么去找女真人结盟?
更何况,那时阿骨打还没有和天祚帝撕破脸,还算是大辽的臣民,马植又如何知道女真人会先发制人去攻取大辽,且一定会拿下幽云十六州?
3、李良嗣的归宋
比较可信的历史应该如封有功《封氏编年》所记述的那样:
马植卢沟桥夜会童贯之后,两人之间一直未见有音信往来,一晃就是五年。
政和五年(1115)三月二日(壬申),北宋边境重地雄州(河北雄县)知州和诜,突然收到来自边界对面辽朝一个叫李良嗣的人秘密派人送来的一颗蜡丸,这个自称“李良嗣”的写信人,正是五年前卢沟桥畔与童贯有归宋之约的马植。
此时他人还在大辽,所以“李良嗣”之名的改名所有权看来只能归马植自己了,而绝不可能是大宋皇帝或童贯所赐。信是写给宣抚童贯(“安抚”当为“宣抚”之误,是时童贯以太尉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和太师蔡京的。
只是这封信让人感到有点蹊跷,为什么署了个假名李良嗣,而官衔还挂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光禄卿?假如怕这封书信被契丹人截获而自我暴露,这如实写来的官衔加上其民族、籍贯和祖上世代为官的家庭状况,等于将自己的基本档案材料和盘托出,足以让辽朝轻而易举地锁定此乃某某,而将其捉拿归案,这不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致命伤”?
其投书的日期是三月二日,信上却写成三月四日,是紧张出错,还是原来另有投书计划而未被执行?这些疑问均已不得正解。
但是,它所带来的信息如“女真侵陵,官兵奔北”和“天祚下诏,亲征女真,军民闻之,无不惶骇,揣其军情,无有斗志”等等,却是与历史事实相符,而且,写信人急欲“南归圣域”的一个原因也非常明确,“度其事势,辽国必亡”,这也是事实。
和诜镇守雄州长达十年,其突出的本事就是“颇能侦敌”。
现在不期而遇且不劳而获这么一封重要的书信,当然是重视之极,立刻将这件事上奏徽宗。徽宗览奏之后也没耽搁,又马上令蔡京和童贯共议本朝是否可以接纳李良嗣此人。蔡京和童贯又很快取得一致意见,于四月十日(庚辰)一起向徽宗禀奏,建议徽宗收留李良嗣,其理由很简单,一是招徕投顺者是自古以来国家的一种“盛德”,二是辽朝用兵屡败,已失军心民心。蔡京和童贯当庭“乞敕和诜,密谕会期”。
接纳李良嗣归宋,就是招降纳叛,这是当年宋辽双方在签署“澶渊之盟”时明文规定所不允许的,双方均要恪守这一誓言。
还在宋仁宗时,辽朝驸马刘三嘏因与公主不和,避罪逃入宋境。当时有辅臣还想收留刘三嘏,以此来探询辽朝的机密,时任谏官的欧阳修也请留刘三嘏,但吏部侍郎、枢密使杜衍却说:
“中国(指宋朝)主忠信,若自违誓约,纳叛亡,则不直在我。且三嘏为契丹近亲,而逋逃来归,其谋身若此,尚足与谋国乎!纳之何益,不如还之。”
最后仁宗皇帝还是听从了杜衍的意见,将刘三嘏打发回老家了。可这时候的徽宗以及蔡京、童贯之流似乎已被眼前的某种利好所吸引,早忘了这段掌故。没过多久,和诜便接到了朝廷相关接纳李良嗣的密令,于是派人偷过边界和李良嗣秘密接洽,商议归宋的确切日子。
最后双方约定,李良嗣于四月一日夜晚偷渡雄州辖区的白沟(今属河北)界河,进入宋境。
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四月一日(庚子)夜半时分,李良嗣携亲属成功地避开了辽朝边军的巡查,越过界河,踏上了大宋的土地。
显然是还想观望一下辽朝对一名光禄卿突然失踪的反应,李良嗣等人进入宋境后并没有马上得到宋朝官方的正式接纳。
4、赵良嗣的联金灭辽之计
一直过了八天,也就是到了四月九日(戊申)这天,李良嗣方才得以进入雄州官署,以一种“庭参”之礼拜谒和诜。和诜使人将跪拜于地的李良嗣扶持上大厅,然后双方互赠礼物,宋朝这才算是正式接受了李良嗣的归顺。
也就是在这天,和诜将接纳李良嗣的详情上奏徽宗。朝廷很快就传来旨令,让李良嗣马上进京赴阙。四月十八日(丁巳),李良嗣在汴京皇宫延庆殿中,终于见到了居然降尊“临轩慰劳”的徽宗皇帝。
徽宗对冒死而来的李良嗣表示了慰问,给予了优厚的礼遇。
但请注意,直到现在,李良嗣还没有提“取燕之策”一个字,也没有说“联金攻辽”一句话。
而如果李良嗣仅仅以孔夫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句话作为逃亡大宋的理由,知晓圣贤书却并不热衷于圣贤事的大宋当今天子和衮衮诸公,显然不会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这么隆重欢迎李良嗣的到来。
所以,当年马植初会童贯之际,两人必定已初步达成过某种较重要的约定。所以,当徽宗在觐见礼毕坐定之后,便直截了当问李良嗣“所来之因”。换句话说,李良嗣的那封蜡丸密信虽然早已说明“南归圣域”之缘由,却不过是做做样子的表面文章,书信的主人应该隐藏着更具内涵的物事,所以,徽宗有点急于想听“下回”分解了,大有韩信拜将而刘邦相问“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之情形。
李良嗣果然有备而来,当即奏道:
臣国主天祚皇帝,耽酒嗜音,禽色俱荒;斥逐忠良,任用群小;远近生灵,悉被苛政。比年以来,有女真阿骨打者,知天祚失德,用兵累年,攻陷州县;加之溃卒,寻为内患,万民罹苦,辽国必亡!愿陛下念旧民遭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顺伐逆,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愿陛下速行薄伐,脱或后时,恐为女真得志。盖先动则制人,后动则制于人。
李良嗣的这番话说得徽宗那颗极具艺术构想力的心蠢蠢欲动,当即对李良嗣“嘉纳之”,而且头脑一热,对李良嗣赐以国姓赵氏,授朝请大夫秘阁待诏之职,不久又迁龙图阁,提点万寿观,加右文殿撰修。
5、赵良嗣的影响
辽人马植(假名李良嗣)的历史从此翻开到赵良嗣这新的一页,宋朝的历史也随之翻新。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新的一页上根本没有他们所期待的满是功名利禄的崭新世界,恰恰相反,满纸言之凿凿的却是他们如何一步步走向深渊,并且连累这个不幸的国家和无辜的人民一起遭受了一场旷古罕见的灭顶之灾。
别看李良嗣就说了这几句话,但还真的很有内涵。除了重复上一封密信中说到的天祚帝失德失政的内容之外,李良嗣第一次向大宋君臣透露了一个叫阿骨打的女真领袖,也第一次建议宋朝背弃宋辽两国的百年之好,乘契丹丧师失地之机,出兵攻取大宋的“往昔之疆”,并且还描摹、虚拟了那里的汉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盛况。
重要的是李良嗣还特别提醒,就是要尽快出招,一定要赶在女真人到来之前先下手搞定幽云十六州,否则,今后面对女真人就会陷于被动的境地。
在李良嗣眼里,女真人是大宋谋取幽云十六州的竞争者,而非合作伙伴,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真相,即后人所谓的宋朝“联金灭辽”之策,其发明权并非属于李良嗣。
而更为重要的还在于,李良嗣的这番话搅动了一潭沉寂百年之久的“死水”,搅乱了一局相持百年之久的和棋,大宋的这一代君臣受到了这番话的刺激、撩拨,勃然雄起恢复幽云故地的壮志,而立志超越前朝以建立不世之伟业。
赵良嗣(应该启用这一新名字了)“私奔”宋朝后,辽朝忽然失踪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光禄卿,当然不会无动于衷,而以常理推断,宋朝一定脱不了干系。
于是辽朝发话,要求宋朝立即“引渡”这个叛国者。宋朝这时候却不买账,直截了当回报辽朝说,你要的人咱们这里没有。辽朝一时也拿宋朝没辙。而恰在这时,辽朝正遭受到女真人的痛击,前线的坏消息接踵而来,朝野上下乱哄哄的,于是,向宋朝交涉、索取逃亡者就成了一种象征性的例行公事,没有人真的想要查它个水落石出。
所以,“偷渡”而来的赵良嗣终于得以安居大宋了。
赵良嗣首次觐见徽宗,话语不多,却收效显著,深得徽宗嘉许,恰似一篇诸葛亮的“隆中对”,对宋朝现下的外交国策起到了转变性的影响。
只是始料不及的是,李良嗣这番话引起的最终结果,宋、辽、金三国的版图被彻底翻新,宣和君臣以无数的荒谬和失策将北宋王朝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铸成了“靖康之耻”这一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大灾难和大变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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