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为人,算不算“爱国”,是每年端午都要被拉出来扯一次的老题目。
要争论屈原是否爱国,先要说清楚屈原是否有国可爱。
当今世界上的这些 “国家”,界定时有一整套复杂的标准,复杂到学者也没有办法精确定义。但譬如下面这几种要素,大概应该具备:
1.明确的国境存在;
2.国家主权意识;
3.以领土为空间单位的民族主义;
4.专门化的政府机构与制度;
5.处于理论上平等的各国构成的国际关系中。
古代的“国”,当然不可能完全符合这些标准。而且,历史并不是一条直线向着这个方向发展。而是有时距离这个标准近些,有时却又离它远一些。
中国这片土地上存在过的“国”,最接近现代国家特质的,大概就是先秦的这些诸侯国。
当初周朝建立的时候,诸侯当然要服从天子。但从西周中后期开始,诸侯国就越来越独立,到春秋时代,人们普遍已经认为,这种国家林立的状态,才是正常的。
拿楚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霸主楚庄王来说,他曾经打下郑国,但是没有把人家灭掉,订立两国友好盟约的时候,还特意让楚国军队后退三十里,表示不是城下之盟,体现了对人家的尊重。
后来楚庄王又攻下了陈国,他曾经考虑把陈国变成楚国的一个县。但就有贤德的大夫出来劝谏,认为这样做很不道德。楚庄王就让陈国复国,后来孔子听说了这件事,还特别赞许楚国君臣真是深明大义。
总之,理想状态下,不但还存在的国家不应该灭掉,最好已经灭掉的国家还能够恢复。这叫“兴灭国,继绝世”。当时的诸侯国交往,还有一整套复杂的国际规范。读《左传》里的外交官发言,有时感觉还真的挺现代。
这和秦汉以后再出现的割据势力,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拿大家熟悉的三国说,魏蜀吴要争“正统”,正统的意思就是,虽然迫于某些不可抗力,除我以外还有其他政权存在,但其实他们不该都存在。一直到三国归晋,大家才觉得世界恢复了正常。
而春秋战国的这些诸侯国中,楚国大约又是国家意识最强的。
这很大程度上是被歧视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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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御龙帛图》,战国,墨笔设色帛画
因为中原各国彼此之间有很强的文化认同,号称“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而楚国却被当作蛮夷。楚人的祖先,究竟来自华夏还是南蛮,它和殷商文化和周文化哪个亲缘关系更近一些,是很专业的学术问题,但对当时的普通人而言,这不重要。在中原的史书里,楚国就是蛮夷,所以《春秋》提到楚国国君,绝不理会楚国已经称王的事实,咬紧牙关叫“楚子”;北方的学者如孟子,会把楚国人称为“南蛮鴃舌之人”,这是对楚国人不论尊卑贵贱开地图炮。
我们知道,一群人觉得大家是自己人(学术化的叫法是“共同体意识”),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感受到了来自外部的敌意。
法国人原来觉得自己是巴黎人、勃艮第人、奥尔良人……但英法百年大战,圣女贞德一出,大家突然发现原来我们都是法国人。近代以来,原来普通中国人对自己的了解,也是我来自哪个村哪个镇,能弄清楚自己是哪个县尤其哪个省的,就算见多识广的人物了。但和洋大人一接触,被叫两声“支那人”,脑袋后的辫子被嘲笑两句“猪尾巴”,就没法不意识到这一点:哦,原来我是中国人。
所以被骂多了,楚王也就会干脆声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
楚武王出征随国,出兵前感觉心脏不舒服,他的妻子告诉他:“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只要战争能取得胜利,即使大王您在军中去世,也是国家的福分。我们知道,一般女性是比较反战的,可楚国女人就是这么斗志昂扬。
楚文王在外面打了败仗,回国时发现城门紧闭不让他进城。看门人说:我不接受一个战败的国君。楚文王只好再上战场,打了胜仗才得以回家。
楚康王即位,五年时间没有北伐,他就担忧地问臣下:人们会不会认为我贪图安逸,忘记先君的大业?
事例实在太多。总之可以看出,在和中原华夏的对抗里,“我是楚国人”,至少在楚国的贵族阶级里,是相当普遍的共识。当然,有伍子胥这样著名的例外,但看看《左传》里同时期的楚国人对君臣关系的讨论,就知道这毕竟只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