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到了阴曹地府也有好长一段日子了,除了花荣等原来和他最贴心的几个人见面敷衍几句话以外,大多数原先那些水泊梁山的好汉,都是和他横眉冷对的,有几个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故此,宋江脸上经常伤口不断,始终没有好利索。
好在他家颇有些钱钞,不时会烧化后送过来。为了扭转目前不利困境,宋江不时请牛头马面吃酒耍子。牛头马面因诟病他的人品做法,初时执意不肯赏脸,经不住宋江经常孝敬,少不得“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就入乡随俗,赏他薄面,时间长了,及至后来竟与宋江称兄道弟起来,让宋江做了他们的小弟。那些梁山原不敬宋江的好汉煞神们,见牛头马面如此,便也再不敢对宋江拳脚相加。宋江裸露在外的皮肉伤慢慢好转,脸上也渐渐变得光鲜起来。
也是合当有事。
一日,宋江和牛头马面喝完酒,刚出了鬼屋,就见公孙胜峨冠博带迎面走来。宋江立刻招呼道:“先生从何而来?”
公孙胜凝视了宋江两秒钟,道:“这黑汉是谁?何处识得贫道也?”
宋江因和牛头马面整日价相处日久,也就把鬼卒吆五喝六、仗势欺人习性沾染了不少。此时见公孙胜竟假作不认自己,不由无名火起,叱道:“你不叫公孙胜,道号一清的嘛?”
公孙胜轻轻点点头,稽首道:“这黑汉果然识得贫道。只不知贫道从前和你这黑汉有甚瓜葛,望乞告知。”
宋江本就生的黑面、短粗,平生以此两样为耻,好在活着时仗义疏财,不把银子当回事,没人揭他这两样短处,只有一个刁婆娘阎婆惜不时喊他“黑三”,让他至今心内不爽。此时听得公孙胜三番五次称他“黑汉”,无名火无疑有人不停火上添柴一般,腾得一下噼噼啪啪着了起来。
“你这公孙胜,小可宋江敬你,称你作公孙先生,不敬你时,你就叫公孙胜。”
公孙胜一怔:“你敬我怎地,不敬又待怎地?”
宋江呵呵一笑:“小可第一次敬你,是你和晁天王七人智取生辰纲犯事。若不是小可冒着杀头也似的风险给你们送信,你们早被官府捉拿斩首示众了。”
公孙胜点头:“贫道记得有这回事。不过后面,你这黑汉可就没有这么好心了。”
“先生何出此言?”
“水泊梁山大聚义,接受招安以后怎么样了?”
“受朝廷招安,给众位兄弟谋一个花团锦簇的前程。”
“那是花团锦簇的一个前程吗?”
宋江诧异道:“怎么不是花团锦簇前程?咱一伙占山草寇,终日活在惶惶不安之中,招安以后变成官府的官军,光明正大出入庙堂,这还不是好前程?”
公孙胜笑道:“放着随心所欲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变成官军,受贪官污吏驱使,当腐朽没落之朝廷鹰犬。到处打打杀杀,损兵折将,这叫花团锦簇前程?你这黑汉好没道理。”
“你再叫我黑汉,小可我和你急!”
“你又没告诉贫道名字。”
“小可名叫宋江,表字公明。”
“贫道听一个叫李逵的黑大汉经常说起你叫黑三郎。故而称呼你黑汉,也算正常。贫道最无法容忍你的是,口蜜腹剑。嘴里说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实际上却是《赶快集合去冲锋陷阵》,果然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谁和你最亲近,你便先去要了他的命。那个黑大汉李逵活着时最维护你,后来他喝了点不按君臣的药,是你给他的吧?”
“说起这事,其实小可也是好心。”
“杀人也是好心?”
“说起这事,小可倒是有一件事想问你,为何梁山有事总不见你的踪影?”
公孙胜再次笑了:“没把贫道算计在阵亡名单里,你这黑汉觉得很遗憾是吧?岂不闻‘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贫道就是你梁山的大木,平常用不着贫道,贫道没事可干,待着干嘛?”
“说的好听,你就是贪生怕死?”
公孙胜呵呵一笑:“贫道还有老娘需要供养,我就是贪生怕死了,怎么办吧?”
宋江愤怒道:“要不是你贪生怕死,水泊梁山能有那么多好汉伤亡在方腊手里吗?”
公孙胜揶揄地耸耸肩说:“岂不闻‘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贫道父亲早逝,母亲尚在。”
“好一个父母在不远游!你是怕死吧?”
“这话说的,人生在世,谁不怕死?”
宋江气愤地道:“既然怕死,你上梁山干嘛?”
“我没想上梁山,只是被逼的。”
“被逼的,说的好听。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在梁山待着,经常请假回家?”
“梁山山规,从来没有说不让人请假回家呀。贫道每次请假,可都是你这黑汉批准的。怎么,你后悔了?”
宋江腰杆一挺:“不错,小可后悔死了。”
“你是不是认为把方腊灭了,你就功德圆满了?那你为什么也让人下了不按君臣的药了呢?你可是朝廷的功臣、鹰犬啊。我来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朝廷奸细?然后慢慢收罗、收买天下英雄,然后把他们聚拢在一起,给朝廷一网打尽?你这个伪君子,不仅脸黑,心肠更黑。”
宋江怒道:“你这牛鼻子,凭空污人清白,小可怎能容你?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跑了过来:“小弟,有何事?”
宋江指着公孙胜说:“二位哥哥,这个老道侮辱小可的人格。”
牛头道:“他怎么侮辱小弟人品了?”
宋江说:“他说小可不仅面黑,心肠更黑。”
马面道:“我倒觉得,其实他说的也没错。你看看你在阳间做的那些事,那是人做的事吗?简直就是吃人饭不拉人屎。”
宋江愤愤地道:“反正小可就是不舒服。”
“小弟待要怎地?”
宋江咬牙切齿道:“把他送到地狱里好好修理修理,方逞我意。”
牛头说:“宋江小弟,不是我们不听你的,这位老道可是阎君的朋友,座上宾。我们惹不起他。”
马面说:“宋江小弟呀,你看你脸上的伤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现在也没人再敢打你了。这不就得了?我劝你不要再惹是生非了。你和我们结拜的事也让阎君知道了,刚才他还指责我们俩受你贿赂。阎君本来还让我们送你到地狱去呢,是我们硬给你说了几马车的好话,阎君才作罢了。”
宋江一怔:“好他个口是心非的阎王爷!我暗地里送了他多少好处,难道都是肉包子打狗,喂猫了?难道都是------”
牛头急忙打断宋江:“且住!且住!君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在这阎君管辖的阴曹地府,可不敢胡言乱语。这话要是传到阎君耳里,你还有活路吗?曹操有钱不?在人世间有多少财富?到了这里,就因为不知深浅,说了一些胡话,至今还在地狱里受折磨呢。孙殿英有钱不?来到这阴间,为了能够继续胡作非为,因为送了阎君一颗夜明珠,就以为在这里可以横冲直撞了,结果咋地?现在还不是每天抱着个烧红的铜柱子受煎熬呢!”
宋江道:“难道这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马面说:“你们人间讲的是法制,这里也一样,不说道理,只说法度。”
宋江气愤地道:“那我送出的那么多钱,都没用了?”
牛头道:“怎么没用?你刚到这里的时候,李逵打你,扈三娘骂你,晁盖损你,现在没人打你骂你损你了,这不就是你那些钱起作用了吗?”
“奥,没人打我骂我损我就行了吗?”
“那你还想咋地?兄弟,知足吧。在地狱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否则就只有一个字:死。”
宋江被气笑了:“马面大哥,那按照你的意思,我现在还活着吗?”
马面道:“兄弟呀,死了还可以再死。”
公孙胜呵呵笑道:“你这黑汉子,总想着害所有人,幸亏我道行高深,否则,恐怕贫道还真不是你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