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月下分飞处,依旧凄凉。也会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长。泪痕揾遍鸳鸯枕,重绕回廊。月上东窗,长到如今欲断肠。——《采桑子·当时月下分飞处》晏几道
晏几道,他是遗落在北宋破败皇城中的一株青竹,他是标注在哀婉小令中的一段注脚,他是沉湎在困顿窘境中的富贵公子,他是堕落于柔情蜜意的花间过客。
世人说他写一首绝妙好辞,却偏生不被命运垂怜,一身雪白长袍,一个古松清影,纵使再有遗世独立的张狂气质,却终究只剩梧桐叶落,引为凭吊。
北宋,一个广阔的朝代,却容不下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从窘境到绝境,晏几道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跌宕起伏,他的一生,除了词别无长处,这也许是他的悲哀,也是他的不幸。
生于宰相之家却家道中落,一生清高孤傲却身陷囹圄,鲁迅先生评他:“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也是对他的人,和他的词,最好的注解了。
一、他是北宋贾宝玉,锦衣玉食公子哥
和《红楼梦》的贾宝玉一样,晏几道也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公子哥,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宰相晏殊,不仅在政治上卓有建树,于诗文创作上也是从小被冠为“神童”的大才子。
晏殊四十七岁才得第七子晏几道,因此对自己的“小七儿子”格外宠爱,而晏几道也不负众望,继承了父亲优秀的文学天赋,七岁做文,十四岁参加科举考试,还中了个进士。
晏几道自小便在胭脂粉堆里长大,这也给他早期的词作沾染了脂粉气,“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锦衣玉食,珠围翠绕,少年鲜衣怒马,未尝生活艰辛,诗酒趁年华,少年时期的晏几道过得逍遥自在,不愁衣食,因为六位兄长都已迈入仕途,他更是乐得清闲。
北宋中期没有外敌侵扰,也没有天灾人患,歌舞升平的年代,文人雅士总是特别活跃,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吟诗作对,与歌伎交往密切,流连于勾栏瓦肆之间,醉酒笙歌。
晏几道也热衷于此,本就是翩翩公子,又家境殷实出手阔绰,自然很能讨歌伎们的欢心,他享尽了人间奢华的佳宴,也贡献了迤逦富贵的小令,酒酣耳热之际,他填词,姑娘唱曲,一时之间,四处氤氲着晏几道的缠绵悱恻之作。
二十来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节,作为擅长音律的行家里手,他总是和同朝的沈廉叔、陈君龙等夜夜欢宴,他的小令《鹧鸪天》记载了这于他而言稀松平常的一夜: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娟秀娇艳的女孩子,吟诗作对的贵公子,一个起舞不辞腰肢软,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即便后人对晏几道的私生活总是多有微词,我们却不可否认,晏几道确实是一个处处留情而又时时多情的妙人。
他写男女之情爱,却又着眼于情爱中的感应与共鸣,他没有流于世俗,纠缠于艳情本身,而是由内深究,挖掘出男女间的更深沉、更细密、更微妙的底蕴,而这,也是他的小令中总是弥散着淡淡的哀愁的原因吧。
晏几道,古之伤心人也。
他是纯情的,他是痴情的,他是至情的,不论是追忆往昔旧事,还是体验爱情欢愉,或是感伤年华易逝,他总是能用最短的,最抒情的,最刻骨的言语来抒发这种强烈的感情,在晏几道身上,你似乎看不到他的理性,时人不懂,世人亦不懂,大家都称呼他的词作为“鬼语”。
只是,醉卧花丛的日子太久,人便再也清醒不起来了。
二、没落贵族有个性,不慕功名喜词酒
晏几道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1055年,晏殊病逝,生活的风霜刀剑立刻向晏殊侵袭而来,春风得意的日子过久了,人难免会倦怠,晏殊也不例外,从小生活在金丝笼里的雀儿又怎么能知道生活的不易呢?
晏殊的丧仪甚为隆重,仁宗皇帝亲临,百官前来吊唁,绵延了五十多年的相府燃烧着最后的繁华,来来往往的宾客默默诉说着晏殊生前的名望,影影绰绰的灯火间,是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略显迷茫的眼神。
而晏几道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未来的日子对他有多么严苛,在他看来,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糕。
晏几道的二哥二嫂素来疼爱他,晏殊走后,他的二儿子和二儿媳便承担了经营这个大家庭的重任,他们不仅悉心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们,还张罗着为七弟晏几道娶了妻子,成了小家。
而晏几道本人虽然不喜官场,但门荫入仕,也得了个太常寺太祝的小官,这个官职司宗庙祭祀,远离官场污浊,也正合晏几道心性。
如果晏几道不是那么的桀骜不驯,那么的清高孤傲,只是一个有点才华的中规中矩的读书人,那凭借他的才华和其父晏殊的影响,他的仕途也决计不会止步于此。
可他太傲了。
他的好友黄庭坚评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
说他为人天真直率,直言直语,从不顾忌,爱恨情仇都磊磊落落,欣赏谁便和他一起喝酒作词,不喜欢的便嗤之以鼻。
大文豪苏轼欣赏他,想登门拜访,他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直言拒绝了苏轼;权倾一时的奸相蔡京派人请他写词,他敷衍了两阙《鹧鸪天》,只字未提蔡京本人,阿谀奉承的话绝对不会从晏几道口中说出。
可慢慢的,热闹繁华的相府变得门可罗雀,妻子的冷眼和呵斥也让晏几道不得不正视自己如今这残败的生活,他也曾试过作诗呈给宋仁宗,诗中满满的都是吉祥话;他也曾给曾经父亲的门生韩维献词,可对方颇为冷淡地斥责了他的“才有余而德不足”。
秋草凋零,夕阳迟暮,屋漏偏逢连夜雨,王安石变法引得赤地千里,为民请命的郑侠先后作两幅图进献给皇帝,而这一举动触怒了新法派,郑侠因此被发配到边远地区,而与郑侠一向来往甚密的晏几道也受到牵连,锒铛入狱。
加之在郑侠家中搜出了晏几道的一篇诗作,其中有“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一句,新法派更是一口咬定他在讥讽新贵。
所幸,宋神宗欣赏他的才华,将他释放。
入狱让祖上蒙羞,清高让仕途不顺,不愿意放弃尊严和孤傲,便只能在遗世独立的理想乡寻花问柳——自此之后,晏几道的仕途再无起色,他早早辞官,回家过起了自己的诗酒人生,直至1110年,年逾古稀的晏几道与世长辞,结束了自己跌宕的一生。
三、痴情最是晏几道,一生拼却小山词
晏几道走后,他的诗词却历久弥新,在中国诗词史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成为一座敦厚而又具有鲜明意义的里程碑。
晏几道存世的《小山词》内有词260首,除了三首长调外,其余均为小令,这些小令兼具清丽与壮阔的艺术性,又承袭了其父词作中的典雅富贵,糅合了柳词的旖旎流俗,歌伎的传唱又使得词这种一直被斥为“淫词艳曲”的艺术形式得以登大雅之堂。
而晏几道此人的纯情与痴情,又为他的词作贴上了鲜明的个人标签。
真与痴是晏几道为人的性格特点,他的词作也是如此。晏几道的朋友家中有莲、鸿、蘋、云四位歌女,晏几道的词作也大多由这四位歌唱诵,后来因为朋友病重,便遣散了歌女们,晏几道感怀歌女们的离去,同时也在追缅曾经回不去的纵情岁月,由此便衍生出了晏几道著名的《临江仙》和《鹧鸪天》。
苍老和失去,总是人生的常态。
他会在思念“小苹”时作“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也会在怀念“小莲”时作“记得青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伊寄小莲”……
260首小山词中,随处可见“梦”“酒”这些意象,它们充斥着小山词的角角落落,也充斥着晏几道的人生,他的伤情没有天崩地裂,却纤毫毕现地渗透心脏。
对晏几道而言,永远生活在梦里才是他永远的归宿,而现实只不过是他的又一个梦。
他是一个天真又痴傻的可爱之人,他是一个能够纵情歌酒的朋友,可他却不是一个理想的丈夫,他把他的多情和痴情通通给了那些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歌伎,却让枕边人与他一同忍受饥寒交迫的困顿生活。
“叔原喜藏书,聚书甚多,每有迁徙,其妻厌之……”因为生活的贫苦,他们想要经常迁徙,每次晏几道总是将他那些宝贝藏书搬来搬去,唯恐它们有所闪失,而他的妻子十分厌弃这些书,骂他像是乞儿搬碗,晏几道知道妻子不满,所以毕恭毕敬地给妻子写诗,希望妻子能“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对于读书人而言,书于他就像是碗于乞丐,虽然妻子不理解他,我们却不能苛责妻子,因为在生活的苦难面前,一切文艺的追求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可惜,今人言及晏几道,都离不开觥筹交错,红袖添香,他就像是被封印在那座用脂粉和珠尘灌注而成的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而他平生所有,也都被世人定格在了莲、鸿、蘋、云四位歌女的歌声里。
而他的高贵,坦诚,倔强,孤傲,他的心如赤子,他的遗世独立,都被遮掩在那些酒饮狂愁之中,空留一句唏嘘感慨: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