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无论学界还是民间,很多人都认为明正德时期边将出身的佞臣江彬,之所以能获得快速擢升的重要原因,是其与明武宗朱厚照保持同性关系,而另一佞臣钱宁得势,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同样原因。
持此说者认为,明武宗与江、钱两佞幸存在同性关系的关键证据,就是明清文献中经常出现的明武宗与江彬“同卧起”和武宗酒醉“枕宁卧”。那么“同卧起”究竟是不是同性之意呢?明武宗是否真的和江、钱二佞臣存在同性关系?我们可以通过盘点历史上“同卧起”六大事件来理清“同卧起”的概念,以正视听。
一、张放
张放,汉武帝时期最为著名的酷吏张汤之玄孙,汉宣帝刘询之女敬武公主之子,也是汉成帝刘骜的亲姑表兄弟。
提起汉成帝刘骜,多数人马上会联想到他宠爱过的后妃——姐妹花赵飞燕、赵合德。虽然刘骜后宫佳丽三千,而且有赵氏这对美娇娘,但是却“好男色”,在他的私生活里,有一位极其重要的男性人物,就是张放。
史书记载张放“少年殊丽,性开敏,得幸上”,就是说张放自幼就相貌出众,聪明伶俐,很得汉成帝的宠爱。
成帝登基以后,纵情于酒色,他时常微服出宫,与张放一起游玩。他们会打扮成平民百姓的样子,走走玩玩,张放还会给成帝物色有美貌的女子,以此来博得成帝的欢心。
如果仅是如此,张放也就是一谗臣耳,但是二人不仅同游还“同卧起”,《后汉书》记载,张放“与上卧起,宠爱殊绝。”
二人不清不楚的关系让成帝的生母王太后难堪之极,为了让儿子的生活回到正轨,最后找了个由头将张放撵出了京城,“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
离开那天,张放与成帝抱头痛哭,等张放真的离开了京城,成帝因为过于思念张放,竟然忧郁成疾。
最终还是王太后不忍看儿子过分伤心,元延末年,张放被调了回来,任侍中光禄大夫。而这时的刘骜,已百病缠身,无意再与张放缠绵。一年后,朝廷彻底免了张放的官职,赐给五百钱,“遣就国”。
张放回到封地仅数月,汉成帝刘骜就撒手人寰了。惊闻噩耗,“放思慕哭泣而死”,张放悲痛不已,昼夜哀哭,以至相思成疾跟着成帝也去了阴曹地府。
由此看来,这哥俩玩的是真的。
二、闳孺
闳孺是汉惠帝时期宠臣,经常与汉惠帝出则同行,寝则同卧。
汉惠帝刘盈对闳孺有多宠爱?史上有一公案为证:
当年刘邦四处征战,就将自己的家人交给同乡人审食其照顾,在吕雉被项羽俘虏期间,审食其也悉心照料,二人关系暧昧。
刘邦即位后,感念审食其护家有功,封其为侯。而后他与吕后依然旧情不断,刘邦也不加干涉。
刘邦死后,刘盈继位,他对于自己母亲的绯闻,早有耳闻,本来刘盈因为害怕吕后,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偏偏有人在惠帝面前将此事挑明,使得刘盈不得不对此事做出惩处。
于是审食其被下狱,准备处斩,深处漩涡中心的吕后虽然性格强势,但是此时事关名节,她也不好亲自出面。
于是吕后找来平原君朱建,走了惠帝男宠的门路,救了审食其一命。他找的就是当时惠帝极为恩宠的男宠闳孺。
他对闳孺说:"审食其一死,你的性命也难保。"朱建分析道,"你受皇上宠爱,审食其受太后宠爱,一旦皇上将审食其杀掉,太后为报复,也会把你杀掉。"闳孺一听,很有道理,便按照朱建的安排行事。
第二天,闳孺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去见惠帝,一见面就跪下嚎啕大哭,对皇帝说,现在全城都在传,是自己向皇帝进献谗言,所以才要杀死辟阳侯审食其。
如果皇帝真的就此杀了他,自己就算不被全城的口水淹死,也必然会遭到有心人的报复,希望皇帝能绕过一命。
汉惠帝本来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见到自己的男宠在面前哭泣,又开始心软,而且此时吕后的愤怒面孔也出现在脑海中,他开始感到害怕,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免了审食其的死罪。
无论是联系《佞幸列传》全传通读,还是史家公认,闳孺就是汉惠帝的男宠无疑,这里的“同卧起”就是同性的意思。
三、籍孺
籍孺,汉高祖刘邦时的宦官,深得刘邦的宠幸。《史记·佞幸列传》记载,籍孺“非有才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由此可见籍孺虽无本事,但在拍马屁讨好人方面却有一手。
刘邦,大汉开国皇帝。命途多舛。为了逃命,儿子老婆被踢下过车;出击匈奴,在白登被围住,花了很多钱,靠着单于老婆的枕边风,才能生还。也许正是杀了太多的人,见了太多的血,登基之后,他累了,倦了,他要享受享受。
所以,英布谋反时,刘邦就装病不想处理这个事,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别人都等着他决策呢,于是樊哙就在紧急情况下闯入皇宫,却发现汉高祖刘邦正睡在宦官籍孺的身上。
“尝病甚,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
这个宦者就是籍孺。
面对这种情况,樊哙该何去何从?他先是痛哭流涕,继而慷慨陈词:“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
刘邦“笑而起”,并没有责备樊哙。
据说为了与刘邦沟通,很多大臣都得先打好籍孺的关节,“公卿皆因关说”。就连刘邦的戚夫人也要讨好籍孺。
籍孺与刘邦的关系可见一斑,但并不能因此就确认二人就是同性关系。
四、李延年
李延年是西汉知名的音乐家,家中世代为倡人,都精通音律,以表演乐曲和舞蹈为生,而他也擅长歌唱和跳舞。李延年早年触犯了当时的礼法而遭受过宫刑,故而面相愈加俊朗柔美,歌声也更为动听。
后来李延年进宫做了内侍,在专门管理宫中猎犬的部门做事,因为出色的才艺得到汉武帝的喜爱,尤其是当妹妹李夫人得宠后,更胜从前,担任乐府协律督尉的职位,食俸两千石。
一个不起眼的倡伶享受到了汉武帝给予的极大的荣宠,历史上以“与上卧起”来形容汉武帝与李延年的相处,“武帝与幸臣李延年、韩嫣同卧起,尊爵重赐,情欲无厌,遂生骄淫之心,行不义之事。”(出自《后汉书》)
后来,李延年的妹妹李夫人死后,荣宠逐渐退去,弟弟李季与后宫中人私通,被连坐灭族。李家后来又因为李广利谋储再次被灭族。
虽然汉代男风比较盛行,但汉武帝在这方面风评极好,所以其与李延年“同卧起”,未必就是同性关系。
如果刘邦、汉武帝的例子还不能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来看下面的两例:
五、刘弘基
刘弘基,唐初名将,隋朝河州刺史刘升之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刘弘基小时候就喜欢结交一些江湖豪杰,却不打理家业,使得家道逐渐中落。后因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升为隋朝右勋侍。恰逢此时隋炀帝征讨高句丽,刘弘基为了逃避战争,故意杀牛犯法,被关入监狱。
一年后,刘弘基被释放,不久就去投奔了太原李渊,和李世民关系很好,“会高祖镇太原,遂自结托,又察太宗有非常之度,尤委心焉,由是大蒙亲礼,出则连骑,入同卧起。”
公元617年,李渊在刘弘基等人的帮助下,开始在太原起兵反隋。刘弘基充当大将军府左统军。
刘弘基在陕西西河和霍邑两次击败隋朝大将宋老生,并将其斩杀。之后刘弘基又担任大军的先锋,渡过黄河,和隋将卫文升大战,逼近长安。在李渊攻克长安后,刘弘基被认为是攻克长安的首功。
在攻克长安后,刘弘基又随同李世民一起征讨西秦霸王薛举,并将其击败。旋即又参加了唐军攻打洛阳的战役,击败了隋将段达、张志等人。
在李渊建都长安后,刘弘基又和西秦交战,结果因战事失利而被俘。直到李世民击败西秦后,刘弘基才得以释放,并且让他官复原职。不久刘弘基在和宋金刚的战斗中再次失利被俘,不过这次是他自己设法逃脱的。
在唐朝建立后,刘弘基又参加了平定刘黑闼的战役和平息李孝常等人的叛乱,功勋卓越。李世民登基后,刘弘基被封为夔国公,功表凌烟阁。
李世民与刘弘基“同卧起”,只是用来形容刘弘基深受李世民器重,二人关系亲密,丝毫没有同性的意思。
六、田令孜
田令孜,唐末当权宦官。本姓陈,字仲则,蜀人。
咸通年间,田令孜随义父入内侍省做宦官。起初,田令孜的地位很卑贱,后来任小马坊使,负责管理州县官进献给皇帝的良马。但是,田令孜读过很多书,很有智谋。唐僖宗为普王时,与田令孜很要好,两人经常在一起玩耍,田令孜还要陪着普王睡觉。“始帝为王时,与令孜同卧起,至是以其知书能处事”。
唐僖宗一即位,就提拔田令孜为枢密使,田令孜由一个小宦官一跃而为四贵之一,僖宗在私下里称呼其为"阿父",并委托政事,田令孜恃宠横暴,最后被永平军节度使王建所杀。
很明显,此处的“同卧起”也只是说田令孜早年因照顾皇子起居,与皇子共同生活,别无他意。
其他史书“同卧起”之意
除此之外,唐代所修的正史《南史》《北史》中,“同卧起”也只是用来形容关系密切、共同生活,无任何同性之意。例如《南史》载张弘策“兄弟友爱,不忍暂离,虽各有室,常同卧起”;《北史》载“神武令常山王与同卧起,日夜喻之”等。
再看宋代文献中对“同卧起”的描述,北宋欧阳修在《桑怿传》中,记有巡检桑怿,为剿灭为害地方的匪首王伯,“挺身入贼中招之,与伯同卧起十余日,信之”;北宋苏轼在奏议中称“李愬得吴元济将李佑,解缚用之,与同卧起,卒擒元济。”
欧阳修、苏轼均为博学多才、名冠古今的文学大家,在行文时,肯定会多方斟酌,用词准确恰当,岂能不知“同卧起”之意?他们在文中使用“同卧起”一词,明显是指朝夕相处根本没有任何指代同性之意。
南宋理学家陈傅良所撰《承务郎陈公墓志铭》中,称墓主“尝语余,吾父春秋高,而吾之室亡矣,因不复娶,以与吾父同卧起者若干年,岂忍一日离也”则更明显。
在元代文献中,许有壬在其所撰的《刘平章神道碑》中,记有“师次益图,大雪,环车为栅,穴地与士卒同卧起”之语。这里的“同卧起”,显然是指墓主与士兵同甘共苦。在其他元代文献中,“同卧起”仍是指关系密切或礼贤下士之意。如“有自北方来归者,与之同同卧起共饮食,示以不疑”。可见,“同卧起”的词义,自南北朝至元代,基本都是用来形容关系亲近、共同生活或同甘共苦,已鲜有指代同性之意。
在明清文学作品中,“同卧起”也不再是同性的代词。例如成书于明初的《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中有“玄德待孔明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终日共论天下之事”的描述。“寝则同榻”,可以说,比“同卧起”的关系还要更近一筹,但作者如此描述,是为了彰显刘备对人才尊敬、亲近的王者之风,无任何指代同性之意。
朱厚照与江彬、钱宁关系新解!
说了这么多,小编只有一个意思,“同卧起”并不一定是指同性关系,那么我们言归正传,明清时期的历史文献中,明武宗与江彬的“同卧起”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绝不是所谓的“为尊者讳”。
江彬是史家公认的佞臣,《名山藏》、官修《明史》等明清时期六部纪传体文献,无一例外,都对钱宁、江彬的乱政行为予以斥责,对明武宗荒唐行径进行批判。这些文献中既记载了明武宗率众公然抢夺女子、霸占已婚妇女,不顾廉耻纳已有身孕女为妃的丑事,又非常形象地描绘了明武宗与山西乐户刘氏交往的风流韵事,而且武宗与刘氏的故事,后来被演绎成戏曲,名曰《游龙戏风》或《梅龙镇》,各剧种久演不衰传唱至今。
倘若明武宗真的曾和钱宁、江彬发生过同性,清代史家特别是官修《明史》的作者们.一定会对此事大书特书,加以挞伐。奇怪的是,对于荒唐透项的明武宗,各类文献描绘其与钱、江二佞幸关系的亲密程度时,只记载明武宗喝醉时,枕着钱宁睡。而对江彬与明武宗的关系,却只用“同卧起”三个字来概括。
明清史家如此记载,并非是为了所谓的尊者隐、亲者讳,况且明武宗也根本算不上是值得史家尊、亲的帝王。
相对于明武宗,明英宗可以算作一位中材之主,其口碑远胜于明武宗,但清人傅维鳞《明书》和万斯同《明史》,均记载了明英宗和佞幸马良之间的不寻常关系。很显然,这两部文献并未用“同卧起”去表述明英宗与马良之间的同性关系,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明,并未为明英宗的行为进行避讳。
对于江彬与明武宗的关系,这两部文献却只称“同卧起”而不言他,足以说明傅维鳞、万斯同两位史家,并不认为明武宗与江彬之间存在所谓的同性关系。
其次,对于显贵来说,“同卧起”并非什么特别怪异的行为。
古代的帝王、显宦、士人,常常会有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怪异行为。如前文提到的刘邦“独枕一宦者卧”,唐玄宗时期,岐王“每至冬寒手冷,不近于火,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称为‘暖手’”;申王“每至冬月有风雪苦寒之际,使宫妓密围于坐侧,以御寒气,自呼为‘妓围’”。此外还有杨国忠的“肉阵”,明人杜驯的“肉屏风”等等。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上述贵胄、显宦的怪异行为,在现代社会或可用“变态”一词来形容,但在古代社会,这些人的这些做法,其实就是一种唯我独尊心态的表现和个人权力欲望的张扬,只是在表现形式上,各有不同而已。
所以明武宗酒醉,枕钱宁而睡的事,对于显贵们来说,并非什么特别怪异的行为。
钱宁作为锦衣卫统帅,又是明武宗的近侍,形同奴仆。钱宁既要负责保卫武宗的安全,又要在一定程度上照顾武宗的起居,这样一个整日陪伴武宗的武官,如果在皇帝醉酒时,悄悄离去,很可能会使皇帝对自己产生不信任感而疏远。为了不失去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钱宁也只能采用让醉酒的皇帝枕在自己身上的方式来服侍。
综上所述,明代虽然男风盛行,但仅就“枕宁卧”和“同卧起”,来认定明武宗与钱宁、江彬两佞幸之间存在同性关系,是完全站不住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