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间的相处模式有多种,母慈子孝,自然需要提倡,但相爱相杀,偏偏更常见。
探春与亲妈,缘何不亲近?
探春这朵又红又香的玫瑰花,出了名的有刺扎手,而赵姨娘却是被她尖刺最多的人。不认亲妈,是探春被诟病的第一要紧事。
探春为何不认亲妈?不能盲目的指责探春薄情寡义攀高枝,不是她不肯认,而是当时封建氏族的家规礼法不许认。
尊卑大于血缘,这是不容置疑的时代背景。
无论嫡生的元春宝玉还是庶出的探春贾环,按照封建家族的礼法,这些子女所尊崇的母亲都是正房正室的王夫人。
探春、贾环,都是主子,而她们的生母赵姨娘貌似比丫鬟婆子体面尊贵,半主之尊,但实质上半截身子依然跪着,地位尴尬。
宝玉被贾政宣去问话那一节,贾政、王夫人正面端坐,迎春、探春、贾环也都在座,而赵姨娘却只配掀帘子。
芳官对待赵姨娘的态度,代表了大众观点。
见面笑脸相迎道声姨奶奶好,而撕破脸后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才是真实声音。
王熙凤对赵姨娘贾环的厌恶一脉相承,但也区别着看:贾环再猥琐,也是公子哥,而训骂起赵姨娘却完全当奴才看,丝毫不留情面。
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
凤姐的指责赵姨娘无法辩驳,一是惧怕,二是这是血淋淋的现实,生母又如何?儿女的身份地位就是比你更尊贵,探春、贾环自有贾政王夫人管教,而姨娘却不够格。
从礼法来看,探春把王夫人尊为母亲,把王子腾当舅舅,合法合理,倒是赵姨娘,总试图摆出亲妈的姿态来,才是痴心妄想的“阴微鄙贱的见识”。
探春的良苦用心,谁能懂?
探春母女的矛盾与分歧,除了身份的尊卑,还有境界的高低。
探春心高气傲,才智清明,不甘心因为庶出的身份唯唯诺诺,不情愿永远做宝玉黛玉的身后龙套,她不遗余力的博取贾母欢心,讨好王邢的信赖,打造带刺玫瑰的口碑,回避庶出身份的尴尬,不仅是敏感的自尊心理作祟,也是替生母要强争脸。
事实上,探春真的做到了。
贾母的渐渐偏爱,王夫人的委以重任,邢夫人的极口夸赞,管家婆娘的俯首称臣,探春通过自己的能力、手段、心机和坚持不懈,终于博出一片天。
她的出色表现不仅让她更显尊贵,也把赵姨娘掩护在耀眼光环之中、羽翼庇护之下。
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去世,凤姐平儿特别带话:按旧例只得赏银20两,让李纨探春裁夺着添些儿也使得,这份面子情还不是因探春而给。
赵姨娘指使彩云偷盗茯苓霜的丑事败露,平儿从中调停时说:不忍心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并伸出三个手指头,意指探春。在平儿等人眼里:赵姨奶奶就是过街的老鼠,说起脏就起脏,该盘查就盘查,不会顾忌赵姨奶奶的脸面地位?可探春却是娇贵的玉瓶,赵姨娘没有当众出丑,又是得益于探春。
不可否认,探春刻意淡化、疏远与赵姨娘的血缘关系,努力融入贾母、王夫人、宝玉的核心阵营,谋取更多宠爱、礼遇与尊严,而只有探春受宠、出彩与上位,才能反过来有能力有资格保护赵姨娘。
探春无视生母对诉求,驳回赵国基的赏银,这是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拿自己人开刀,拿体面人作伐,是探春扬威立腕的手段,而赵姨娘撒泼闹事,掣肘作梗,到底谁给谁难堪?谁让谁难做?
贾探春谋大局,赵姨娘图小利。贾探春瞧不上赵妪的愚蠢下作,赵姨娘读不懂探春的高瞻远瞩,真是天悬地隔的两人。
可惜了啊,探春的抱负和苦心。赵姨娘刻意强调与探春贾环至亲骨肉抱团取暖的形式感,可抱团之后又如何?可以想象,无非被边缘化的三个可怜虫而已。贾环被她掌控,人物猥琐,举止荒疏,万人嫌弃,而探春摆脱她的掌控,顾盼神飞,见之忘俗,无人不爱。刻意回避庶出背景的探春,纵然是内心弊病使然,但也是自我救赎和成长的正确途径。
不为人知的温情
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是探春自我麻醉的宣言,也是行动准则。然而,她模糊与赵姨娘的血缘关联,却并没有完全抹杀掉那血浓于水的亲情。
私底下,探春并没有切断与赵姨娘、贾环的频繁互动。这一点,林黛玉、薛姨妈可以佐证:
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
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因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来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
这些他人透漏的信息表明:探春母女的日常并非冰刀霜剑,而且来往热络。而另一处细节也透露出探春对赵姨娘的关切。
赵姨娘和芳官等小戏子约架群殴,被探春喝止。探春当时劝说的一番话,虽犀利却是努力维护着赵姨娘的体面与尊严:
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负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
这番话入情在理,言语中又抬高了赵姨娘的身价。而探春接下来的行为,更能说明她对此事的关切。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
这一系列的举动说明什么?关心则乱。因为母女情分在,探春真的动气,真的心疼。而追查挑唆之人的言外之意,并非找出真凶,而是警示那些搬弄是非的婆子们莫再愚弄赵妪。
赵姨娘,原本可以母凭子贵养尊处优,可偏偏像个跳梁小丑般无端生事,蝇营狗苟,换做是谁也难亲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