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桥都有两岸。我认识的第一座桥,只有此岸没有彼岸。那时候我大概三四岁,因为家长工作原因,在青岛住了一段时间。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去栈桥玩儿”。
栈桥的一端是个小公园,另一端就径直伸向大海中。尽头有个仿古的小亭子,桥上围栏、路灯的风格是满满的90年代的感觉。我以为这桥是最近才造的。确切说,我对它的年代没有概念。当时的我,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新来的。因此理所当然地以为,世界是因为我的出生而存在的,一切都跟我一样新。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栈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并不是造来给大家玩儿的。和当年的大多数“奇奇怪怪的建筑”一样,它最初的建造目的是用于军事。
(1898年的青岛栈桥,由Bundesarchiv,Bild116-125-38/CC-BY-SA3.0,CCBY-SA3.0de,File:BundesarchivBild116-125-38,Tsingtau,LandungsmanvervonSeesoldaten.jpg)
19世纪末的德租时期,栈桥正式建成,建设过程跨度近十年。“栈桥的建设历程之所以如此漫长,一个重要原因是海上工程对于气候条件的依赖性大,不能在冬季和雨季施工。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甲午战争的影响。1894年7月25日甲午战争爆发,章高元率部驰援辽东战场,青岛的建设工程全部停止。次年战争结束,清政府的赔款高达3.4亿库平银,对海防建设造成很大影响。而德国人虽有财力、技术与资源,受地域、运输等因素的制约亦无法短期内完工”(袁宾久,青岛栈桥溯源)。
作为海路和陆路的过渡部分,栈桥虽然有局限性,但依然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当年青岛开埠伊始的重要设施,堪称青岛的“城市命门”。1914年日军第一次占领青岛,也对栈桥进行了修缮。1930年,时任青岛市长斥资改建栈桥,那幢小亭子就是这次改建中出现的。不久之后,面貌一新的栈桥还成为了运动会游泳比赛的场地。
第17届华北运动会游泳比赛,1933年
栈桥可能没想到,自己还会遭遇第二次日占。1938年,部分日军正是通过栈桥入侵了青岛,这一占就到了1945年。
1946年的栈桥。青岛的小伙伴们,能认出当年的家乡吗?
百年岁月中,栈桥见证了清朝、德军、日军在这片土地留下的痕迹。它绝对是个有故事的同学。最近几年栈桥经历了一次坍塌重建,据说重建的施工质量颇惹人怀疑,怎么港,希望栈桥好好的,尽管我长大后再也没去过当年喜欢得不得了的栈桥,连梦都没梦到过。
希望你一直好好地在这儿趴着啊,栈桥君
--------------------------------------------
后来我上大学了。本科时期去颐和园做项目,闲时喜欢远远地对着十七孔桥发呆。十七孔桥真的很好看,怎么看都好看。但我总觉得,它的好看主要是因为颐和园太美。要把它搁在五环上,就没那么好看了。
我们这些后人,造出来的建筑物,都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其实环境才是主角。假如把环境比作一个妹子,那建筑物、构筑物就是妹子脸上的妆容。妹子长得美,那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怎么折腾怎么有。不过,这事不能怪设计师,毕竟打眼往街上一望,看得过眼的妹子太少了呀。
照片没找到出处,总之不是我拍的。就让你们感受一下,这要是放在北京普通阴天的五环是个啥效果
北京有好多古桥,我当时想,桥能有北京户口真是太幸运了,身份尊贵,保养得也好。结果我还是图样了,事实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北京古桥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当年的老桥很多都已经拆除或者坍塌。
这里要提到一个名字,孔庆普,这位老爷爷今年89岁了。
他最虐心的事迹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违心无奈地主持拆掉了23.3公里北京老城墙,其中包括他自己刚刚亲手整修的6座城门。当时的北平市都市计划委员会,主任委员是叶剑英,成员中包括建筑宗师梁思成、刘敦桢,文物学家单士元(就是现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的父亲)等大师级人物。
但没办法,结果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老城还是没保住。“拆除阜成门城楼的时候,单士元先生是又想再看看,又不敢看。最后还是到现场来了,只是对着城楼深深的鞠一躬,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从天安门城楼望下去,如今大概也看不到烟囱,都被雾霾掩盖了。
扯远了。孔庆普老先生一辈子都在跟桥打交道。拆桥是他心头之痛,但他在拆桥的过程中,凭借扎实的工程经验,窥到了古桥的秘密,了解了常规手段所不能了解的构建、搭接方法。“古桥、城楼、牌楼的资料都在我脑子里,我死了它们怎么办?干脆写书。我要做的是把数十年来调查、维修、拆除的古桥、城墙、城门、牌楼的技术情况和实施过程记录下来,这是我的责任。”86岁高龄的时候,他将毕生的研究成果总结为著作《中国古桥结构考察》。
那些消失的桥中,还有一些,以特别的形式存在着:它们被路面掩埋,或者成为了路面的一部分。当你走在路上,说不定脚下的石板上就有着古桥标志性的燕尾槽。
桥的使命是渡人,这些石板完成了作为桥的历史使命,但依然在用另一种方式在渡人。孔庆普老先生则用自己的一生在“渡桥”。桥不会说话,他替它们说话。
--------------------------------------------
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我跟“童年玩伴”青岛栈桥的缘分还能再续写。硕士时我到了台湾做交换学生,去台南成功大学调研,刚好那边办一个关于作家苏雪林的特展。
苏雪林是胡适的弟子,20世纪30年代因为旗帜鲜明地反对鲁迅,几乎毁掉了自己的前程,作品无处刊登,转而研究古代神话。后来去了台湾,102岁时病逝于台南成功大学医院。
被特展上展出的手稿吸引,回家搜索她的作品,意外发现她笔下曾经描述过我童年熟悉的青岛栈桥。文字仿佛一座桥,连起了两个不同的时空。
“这里的空气,是鸿镑开辟以来的清气。它尚未经过闹市红尘的溷浊,也没有经过潘都拉箱中虫翅的扰乱,所以是这样新鲜,这样澄洁,包孕着永久的和平、快乐、和壮严灿烂的将来。树木深处,瀑布像月光般静静地泻下。小溪儿带着沿途野花野草的新消息,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朝阴夕晖,气象变化,林中的光景,也就时刻不同:时而包裹在七色的虹霓光中,时而隐现于银纱的薄雾里……流泉之畔,隐约有一男一女在那里闲步。这就是人类的元祖,天主用黄土抟成的人,地上乐园的管领者。”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栈桥,因为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桥上疯跑,从来没有一刻“闲步”。然而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栈桥。苏雪林生于1897年,算是栈桥的同龄人了。想来同龄人之间相互更了解,我就欣然用她的文字刷新了我对栈桥的印象。
在台湾那半年真是玩疯了,交换学生们经常结伴去穷游,环岛骑行、住民宿、住国军英雄馆,花费不多又尽兴。当时小团体中的核心人物是一对情侣,据说已经订婚,准备毕业就领证,毕业前的这半年大概就算是一种婚姻的演习了。他俩都爱旅行,擅长做攻略,男生发掘有意思的目的地,女生负责打点细节,配合默契,我们单身狗非常羡慕,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嫁给爱情了。
忘了是哪次出行,那对情侣中的男生突然说:你们猜猜这小桥是什么材料做的。
学建筑的我,自以为知道的材料很多了,结果屡猜不中,他得意地说:糯米和黑糖做的!
我不信,觉得他情报有误,哪有用糯米造桥的,肯定只是用的砂石颗粒跟糯米形似罢了。回家查资料,还真有这样的桥在水泥建材匮乏的时期,用糯米、黑糖这些就地取材的材料,替代水泥黏起石块造成的桥。这样的桥用料极为扎实,最有名的一座是南投县的北港西桥,在“九二一”大地震中都得以幸存。即使后来又遭受台风洪水的侵袭,也只是冲毁了桥面,主体结构依然坚挺。
台湾生活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下楼丢垃圾,路过那对情侣中女生的宿舍,看见她正坐在床上哭,另外一名同学在安慰她,原来他们俩分手了。
我们问她理由,她说没什么具体理由,他只是跟她说他们不合适,及时分开对大家都好。
于是我们当然一起帮她大骂渣男。
过了几年,当相似的事情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时候,我才非常深刻地理解了当时那男生的态度。他说的没错,及时分开是对旧爱最大的善意。就像《我的前半生》里说的:人生的后半程想要怎样过,身边并没有一个完美的榜样模型,只能是不安地摸索向前。
--------------------------------------------
很多建筑师对椅子和桥都有执念,究其原因,它们都含有一份“联结、纽带”的意思。椅子,让人交付疲惫的躯体,联结内心的安逸;桥,让人抵达彼岸,是自然与人工的对话。中国有那么多值得一看的桥。除了本身的精彩,它更是线索,串起散落在时间、历史、文化中的一颗颗珍珠。
寰行中国之前和国家地理合作的纪录片很好看,豆瓣8.5分。看到片中过桥的镜头,我就想,要是直接做一期以桥为切入点的就太好了,结果这一季真的选择桥这个主题了,此次寰行中国2017别克中国文化之旅,以桥梁为线索,去探索和找寻蕴藏在中华大美河山中的瑰宝,见证跨水越岭的桥梁架起的历史文明,不能更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