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漫画欢迎分享
本期主创
策划:邓玲玲
脚本:周绍纲
编绘:锄头
编后语
晚年的陈寅恪以目盲体衰之躯,费十年光阴作《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即《柳如是别传》)。一代史学巨匠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为何给一风尘女子作传?通过钱谦益晚年的沉浮,我们或许可窥一二缘由。这也是我们出这篇漫画的目的之一。
陈寅恪在《钱柳因缘诗释证稿》的第一章《缘起》中写道:「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弄。是时海内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尤之思。」陈寅恪少时所观之书中,就有钱谦益的《初学集》,且深赏其「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检庄周说剑篇」之句。
这四句诗出自钱谦益的《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全诗为: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
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
洞房清夜秋灯里,共检庄周说剑篇。
该诗作于崇祯十四年(1641),即明亡之前三年,此年钱柳结縭。柳如是虽为风尘中人,交游中却不乏陈子龙这样的热血之士,本是女中豪杰;而钱谦益此时虽已年近花甲,但亦喜与友人清夜置酒,明灯促坐,谈犁庭扫穴。故二人洞房花烛夜,不谈情爱而检辨说剑。
了解这层背景后,我们再来看陈寅恪的自述,就不难理解他为何将风雨飘摇的晚清称为「是时海内尚称乂安」(在《王观堂先生輓词并序》中,陈寅恪有「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之句,也可以印证),并幽尤「其将变」。将明清易代与清末民初的鼎革相比,在一定程度上,陈寅恪是在以钱谦益自况。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来看陈寅恪为柳如是作传的陈词:
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钱柳因缘诗释证稿·缘起》
在此,陈寅恪将晚清革命党人结束帝制、缔造共和的行为譬喻成秦灭楚,并认为「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应该珍惜,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问题来了,终结帝制的辛亥革命,用孙中山先生的话来论定,不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吗,怎么在陈寅恪这里就成了秦灭楚呢?他个人怀念清朝的行为,怎么就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呢?
要理解这一点,可以将时针拨回1927年。1927年6月,王国维在昆明湖自沉后,陈寅恪先撰七律一首《挽王静安先生》及一联悼念,后觉「意有未尽,故复赋长篇」《王观堂先生輓词并序》。越二年,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为纪念王国维在校园内立碑,陈寅恪撰《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其中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语。如果说王国维的自杀体现了一种自由,那么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由?
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輓词并序》中写道: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之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
概而言之,陈寅恪认为王国维之死是殉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三纲六纪》出自《白虎通德论》卷七,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在《王观堂先生輓词并序》的语脉中,这段话无疑意味着陈寅恪以殉君臣之伦来理解王国维之死。
如果说王国维殉君臣之伦的行为体现了一种自由,那么如何理解君臣之伦(乃至三纲中的夫妇、父子等当事双方并不对等的人伦)与这种自由的关係?陈寅恪晚年为什么又会去探思这种伦理自由?陈寅恪去世后,随即发生的那一出让无数父子反目、夫妻成仇的大事件或许可以作为注脚。
无论如何,陈寅恪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被后人长期误解,至少是片面理解——仅仅在消极自由或反思自由的层次上理解。陈寅恪抵达的深度,远不止于这个层面。如何用现代以来出现的自由观念对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进行规範性重构,仍是我们应当面对的时代议题。在此基础上去探讨钱谦益晚年的忏悔、乾隆力批钱谦益、王国维之死、陈寅恪燃脂暝写柳如是四个事件,也会有更多的意趣。
参考文献
方良《钱谦益年谱》,王鸿莉《钱谦益的多重释读》,唐文明《从陈寅恪悼念王国维的诗文谈起》,许龙《钱谦益降清之人格心态透视》,阳正伟《东林与魏忠贤决裂原因新探》,张小李《乾隆帝批判钱谦益的过程、动因及影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