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也无涯”,而个人作为现实与有限的存在物,“生也有涯”,认知能力、表现能力,按其个别实现和每次的现实来说是有限的。这是摆在人类面前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无解性矛盾。古代哲人庄子曾经企望达到一种“大知”境界。但他分明知道,这种“大知”目标的实现,绝非个体生命所能完成,只能寄望于薪尽火传的生命发展历程之中。
人生是一次单程之旅,对生命的有限性和不可重复性的领悟,原是人生的一大苦楚。它包括在佛禅提出的“人生八苦”之中,属于“求不得”的范围。由于时间是与人的生命过程紧相联结的,一切作为都要在这个串系事件的链条中进行,所以,古往今来,人们对于时间问题总是特别敏感,倍加关注。古人说:“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还幻想有一位鲁阳公挥戈驻日,使将落的夕阳回升九十里。凡是智者、哲人,无不对于时间倍加珍惜。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说,珍视生命,惜时如金,正是一切成功者的不二法门。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珍惜时间的情结会越来越加重。特别是文人,对于流年似水、韶光易逝更是加倍地敏感。可是,时间又是一匹生性怪诞的奔马,在那些对它视有若无、弃之如敝屣的人面前,它偏偏悠闲款段,缓步轻移,令人感觉着走得很慢很慢;而你越是珍惜它,缰绳扯得紧紧的,惟恐它溜走了,它却越是在你面前飞驰而过,一眨眼就逃逸得无影无踪。尤其是过了中年,“岁月疾于下坂轮”。弹指一挥间,繁霜染鬓,“廉颇老矣”。米兰·昆德拉说得很形象:一个人的一生有如人类的历史,最初是静止般的缓慢状态,然后渐渐加快速度。五十岁是岁月开始加速的时日。
在与时间老人的博弈中,从来都没有赢家。人们唯一的选择是抓紧当下这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清代诗人孙啸壑有一首七绝:“有灯相对好吟诗,准拟今宵睡更迟。不道兴长油已没,从今打点未干时!”“从今打点未干时”,这是过来人的沉痛的顿悟之言。过去已化云烟,再不能为我所用;将来尚未来到,也无法供人驱使;唯有现在,真正属于自己。
当然也可以说,手中握得的现在,其实也是空空如也,因为时间并没有停留过片刻,转瞬间现在已成过去。但这样,未免迹近虚无,所以还是要讲,与其哀叹青春早逝,流光不驻,不如从现在做起,珍惜这正在不断遗失的分分秒秒。“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失晨之鸡,思补更鸣”。
二
有些年轻人见到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仍然分秒必争,寸阴是竞,觉得不能理解——都“土埋半截子了”,还拼个啥?拼又有啥意义?这里体现出两方面的差异:一是价值取向不同;二是切身体验各异,如同百万富翁体味不到穷光蛋“阮囊羞涩”的困境一样。世间许多宝贵的东西,拥有它的时候,人们往往并不知道珍惜,甚至忽视它的存在;只有失去了,才会感到它的可贵,懂得它的价值。
也有好心的朋友,见我朝乾夕惕,孜孜以求,便引用清人项莲生的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加以规劝。我的答复是,如果这里指的是辛勤劳作之余的必要调解与消遣,那是完全必要的,不能称之为“无益”。可是,项氏讲的“无益之事”,指的是填词,这原是一句反语。前人评他的《忆云词》:“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殆欲前无古人”。哪里真是无益!而且,他在短暂的三十八年生命历程中,一直惜时如金,未曾有一刻闲抛虚掷过。“华年浑似流水,还怕啼鹃催老”,这凄苦的词章道出了他的奋发不已的心声。
人们的理想追求差异很大,同样,兴趣、快活之类的体验,也往往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人难为轩轾,更无法整齐划一。所谓“趣味无争辩”,就正是这个意思。有些老年人把含饴弄孙、庭前笑聚视为暮年极乐;也有许多人,或投身“方城之战”,或加盟胜地之游,或垂竿湖畔,或蹁跹舞场,或终日与“方脸大明星”——电视机照面。
我则异于是,总想找个清静地方,排除各种干扰,澄心凝虑地读经典、做学问、搞创作,把这看作余生最大的乐趣。总觉得,过去肩承重任,夙夜在公,暇时甚少;现在退休在家,撂下了工作担子,正可“华发回头认本根”,作“遂初之赋”,实现多年的夙愿。因此,每天除去把“三餐一梦”和一两个钟头的散步作为必保项目外,其余时间就都用于读书、治学、创作,间或拨出一点必要时间,与文友交往,或者去高校讲课、外出考察。
我习惯于把读书、创作、治学、游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创作、治学为经,以脚下游踪与心头感悟为纬,围绕着所要考察、研究、撰述的课题,有系统、有计划地阅读一些文史哲书籍,以一条心丝穿透千百年时光,使活跃的情思获得一个当下时空的定位,透过“人文化”的现实风景,去解读灼热的人生,鲜活的情事,同时也从中寻找、发现着自己。
三
创作切忌雷同,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新。如果千头一面,那么天地间又何贵乎有我这个人;如果千篇一律,那么,文坛上又何贵乎有我这些文字!因此,在散文创作中,我苦苦追求自己的特有风格。我重视吸收、借鉴他人的长处,但耻于依傍,无意模仿。不是有个冷笑话吗——“和尚在此,我却何往?”这总是很难堪的。
当然,形成自己的风格,固属不易,但是,更为难能可贵的还在于如何不断地挑战自己,取得新的突破。一个作家最大的前进障碍,正是他自己营造的樊篱。他必须时时努力,跳出自己现成的窠臼。对我来说,这是更大的难题。
我不懂得“百无聊赖”是什么滋味,每天都过得异常充实,“忙”是生活的主调。架上经典繁多,苦于没有时间细读;许多优秀影视作品,朋友们再三推荐,却抽不出时间浏览;多地出版、报刊部门约稿,未能一一满足。清代诗人袁枚说:“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他说了四样事。我呢:和他一样,不好访问别人,喜欢捧读来函;不同的是,我能及时作复,却不贪恋往来宾客。这并非由于生性孤僻,只是因为舍不得破费时间。朋友们也都理解,有要紧事必须找我,总是说,知道你忙,只打搅五分钟。我散步时总是踽踽独行,为的是便于一边走路,一边进行创作准备,思考问题。
这样一来,生活是否过于清苦、单调,缺乏应有的乐趣呢?每当听到朋友们的这类询问,我总是会心一笑,戏用庄子的语式以问作答:“子非我,安知我不以此为乐耶?”明代的归终居士有句十分精辟的话:“要得闲适,还当在一‘劳’字上下功夫。盖能劳者,方体味得闲适。”从前,对这句话缺乏理解,现在体会到,劳作与闲适是相反相成的。闲适是一种心境,这种心境的产生,有赖于充实与满足。无所事事的结果,是身闲而心不适,百无聊赖。情有所寄,才能顺心适意。读书、创作、治学,本身就是一种寄托,实际上也是一种转化,化尘劳俗务为兴味盎然的创造性劳动,化喧嚣为宁静,化空虚为充实,化烦恼为菩提。
二十多年前,我曾大病一场,几乎和死神接了吻,而今尚称顽健。友人向我请教养生之法,我想了想,说:还是“借花献佛”吧:漫画大家方成先生有一幅自画像。画面上,年登耄耋的方老,轻快地骑着一辆自行车,前边车筐里满载着笔墨纸砚,后座上驮着高高的一摞书,画上题了一首“缺腿的”打油诗:“生活一向很平常,骑车画画写文章。养生就靠一个字——忙。”(王充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