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五彩山,老楼房。
写下这三个词的时候,童年故乡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一片位于河西走廊腹地的农场,在绮丽的五彩丹霞山下,坐落着些始建于五十年代初期的三层老式楼房,一条沙石路穿越而过,将农场分成南北两大片,周围有商店、俱乐部、机关、派出所和学校等设施。紧邻的田野,麦色荡漾,绿树参天,机井喷涌,池塘幽静,溪流欢畅,村舍俨然,远远望去,整座农场显得静谧恬淡、井然有序的同时,更透露出几分繁华气息。
然而多年后,当我再次重游至此,却不得不用另一词来形容:荒凉难耐。废弃已久的老楼房一栋栋矗立着,杂草在干旱的地表和风里摇曳,杏树林,小学校,老屋后的机井,商店和工字楼,都已斑驳破旧,沓无人影......行走中,只有靠着点滴的记忆拾捡着往昔的情景:人畜兴盛,井然有序而又恬淡靓丽。
最美好的记忆,是由楼后那片麦田引发的。
大片大片的庄稼,站立在晴空下,擎着绿叶,遇风似绿海荡漾翻滚远去。不远处的水房前,一根碗口粗的铁管长年累时流淌着汩汩清流,在默默无声灌溉着庄稼的同时,也将附近的菜园、林地滋润着郁葱繁茂。偶有牧羊人路经小憩,还未坐稳,“咩咩”的啼叫声中,一声清脆的皮鞭便瞬间炸响于田野上,驱赶着游云离去。
清晨被鸟鸣声唤醒,农户抗锹荷锄,开始一天的劳作和忙碌。母亲在煤油灯下烹饪早餐,以赶在我们起床后享用,不经意间,锅中的鸡蛋炸糊了,她连忙用手拣出,咂咂舌头,将糊的鸡蛋盛放一边,又取了两个鸡蛋炸起来。孩子们哼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的歌谣,跑过楼前的小路,后面留下一串串嬉笑呼唤......情景亘久重演,只待朝阳从楼群隙缝间,泼洒在四面楼房围成的空地上,一切就像一篇美文或诗章,匆匆而过。
成年以后,曾迁家多处,各地风土人情迥异,但无一例外的都充满了浓厚的商业气息。没有哪一个地方如故乡这般美好,风景如画,民风淳朴,恍如桃源。水房是无声的证明。它裸着旧模样,在老屋楼前的拐角处静默矗立。记忆中每个清晨和傍晚,男女老少,挑水的,洗菜的,淘米的,洗衣的,聚集在水房前,说说笑笑中,各自忙碌着。
小孩子们则在沟渠旁玩耍,像进行着一场期待已久的“战斗”,拼命将水撩泼向对方,不一会功夫儿,双方各自的身上,脸上,胳膊上,都浸染湿透!稍机灵点的孩子,每次发起“攻击”后,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击”的瞬间,迅速起身跑远,撤至“安全地带”,惹得对方大骂赖皮。
晌午时候,水房前人们逐渐散去,走远。牧羊人开始远道而来,驱赶着羊群到此饮水。羊群们低着头拼命拥挤,在水房下的沟渠里常常为啜饮一口水,横冲直撞,扬蹄打斗,直将一条渠水踩踏得污水四溅,泥泞不堪,但它们觉得知足!约莫一袋烟的工夫,牧羊人甩起一记响鞭,羊群便“忽”的四散离去,灰溜溜的走向围圈,留在街巷上一路微尘。
水房——儿时农场生活的特有印记,在那段岁月里,演绎下多少说笑逗趣,目睹多少悲喜忧愁,历经岁月,表面却不动声色。就像沉稳睿智的老人,水房阅尽世间无数,该经历的,都经过了,看透了,只留的一幅斑驳而沧桑的容颜。
就这样淌着流水,日复一日,夏秋过去了。雪花漫天飘舞下来的时候,穿着棉衣的小孩子开始在街巷里追逐打闹。有的粗布蓝底的面料上绣着动物,有的衣襟上方咬着红五星,红底垫衬,飒爽昭然。围着围脖的女孩子,凭着苗条的身段,盘着秀丽的辫子,在上学的小路上走过,远远望去,分外的惹眼。
戈壁的初春是穿不得毛衣的,太花哨的,太单薄的衣料,穿在身上不耐寒,过不了几日就得脱下。暮春也成不了皮夹克的天下,乍暖还寒,晴暖不定的时节,一切都在蛰伏,在爱美,迸发成为放飞心情的时候,所有一切关于美的表露,像深埋泥土下的种子。
唯有故乡,因有五彩山像屏障一般,提供天然的庇护。立春刚过,整个农场便冰雪全消,气温陡升,草色返青,此时,一个个,好动的,爱美的,闲不住的俊男靓女,纷纷衣着鲜亮,或徒步前行,或骑着单车,或相约结伴,游玩于近郊远村间,所到之处,笑语吟吟,歌声萦绕,仿似春之序曲。
柳絮飘满街巷,背着书包的孩童从学校归来,三两一伙,扇起纸三角来,在尘土里争执,一个个或大的,小的,彩色的,别致的,新颖的纸三角,刚落下旋即又被抡膊拍起......时间很晚了,家人的呼唤已从远处隐隐传来,可想到明天伙伴前炫耀时的羡慕眼神,孩子们又酣战不止。
也有年龄稍大的孩子,书包一放,到葱郁的田埂上提篮割草,如果时间尚早,再翻看一下白天学过的课文。青涩的年华稍纵即逝,学习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它的美好而推迟犹疑。他想着未来,想着多年后的某年某日,还在这里,还在这些人前,学业有成,荣归故里。此时附近的马路上,有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推着架子车,像骡马一样的艰难的前行。
如同流行歌曲,电视在当年的农场的也出奇的兴盛。曾在学校看过,曾在农场的部队部看过,曾在五彩山的老道庙看过,望着荧屏上的画面,哼着似懂非懂的歌词,才开始洞悉外面的世界。电视里的新闻,译制片,电影,无一不成为伙伴们热烈议论的话题。
来历不明的录像放映队也在农场,在当年的夜晚和校园,接连上映。港台武打片精彩的镜头,逼真的特技,一下子占据了孩子们的好奇,而后,沉浸在一片不绝的热议里。
我不知道当时看录像的二毛钱从哪里来,不知道要交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放映队要在农场呆多久。只记得那是自己死磨硬泡了好半天,母亲才从拮据的生活费左数右算,才塞到我手里。至今,母亲那愁眉紧锁,兰花指在纸币间翻来翻去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宽敞的礼堂里,台上,银屏闪动,光影摇曳,音响宏大;台下,学生分坐,屏息观看,神情投入。观看归来的夜路上,伙伴们相互攀谈,用剧中主角自比:“黄毛,长大后,我也像霍元甲一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你样,别逗了,整个一个武大郎”,“别小瞧人,我一定做出个样子让你看看!”志向已定,以后就是奋发作为。少年的心事,总是简单,不隐藏,直白的令人心生疑窦,但大家喜欢,喜欢这样口无遮拦,大胆直率。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行走中,不知谁随口哼出了几句歌词,渐渐的,每个人嘴里唱来唱去,最终歌声响一片。途经老屋拐角处,三四个已回来的孩子,在灯光氤氲的门前,一招一式的比划着,赤裸的胸膛露出,隐约在观众的视线之内。他们的脸与姿势成鲜明对比,一边神采奕奕,一边摇摇晃晃,看上去滑稽无比。
周围乘凉的人们,被喧哗声吸引着,簇拥在四周。小孩子钻来钻去,大人坐在自家的板凳上,摇着蒲扇,盯着练武的孩子,一边交换着意见:“还真像回事的,赶明放映我们也去看看。”“是学校放映的,大人不让进的”“怕什么,给他们钱不就行了么!”此时,下地归来的,卖冰棍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过来,一声我一句谈论着,说笑着,不知不觉间,附近沟渠里的水冲破了土墁,溢流了出来,流到了众人的鞋边,惹得邻家聂伯伯“哎呀”惊叫一声,赶紧取锹堵水去了。
多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当时的一切,我都会心生奇想。那样的孩子,那样的邻里,那样的夜晚和录像,彼此交融着,浸透着,成为农场当时特有的景致,温情的一面。除了这里,还有什么称为故乡的美丽与温馨?除了这里,还有什么能成为留住记忆的地方?除了这里,还有什么能成为童年里最美好的印象?
记得那夜众人散去的时候,回想伙伴们亢奋的脸庞,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