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沪上召开了“《文心雕龙》在龙游”学术研讨会,蒙钱君汉东先生抬爱,私询意见,现特撰小文,从刘勰入仕太末、躬亲治水、兴修塔寺等,作公开回应。
心存魏阙 入仕太末
李建中在《文心雕龙讲演录》中说过:“中国古代文学有两大显学,一是红学,一是龙学。《红楼梦》讲情,《文心雕龙》讲理;红学研究曹雪芹,龙学研究刘勰。”《文心雕龙》体大思精,由总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组成,对文学的各个方面都作了系统的论述,也奠定了我国古典文学批评的理论基础,对后世文学的发展影响极大,被誉为中国古代“艺苑之秘宝”。
在中国文化史上,作者刘勰的准确生卒年代并无定论,一般认为刘勰(约465~532年),字彦和。根据《梁书·刘勰传》及出土的其堂叔南齐朝山阴太守刘岱《墓志铭》可推,刘勰祖籍应是南徐州东莞莒县都乡长贵里。刘勰父刘尚,刘宋朝越骑校尉。刘勰少时,因父早逝,家贫无依,恰逢僧祐奉旨到三吴地区说受戒法,广招僧徒。刘勰有缘,便相随而去。
杜佑《通典·州郡十二》云:“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乱,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今虽闾阎贱品,处力役之际,吟咏不缀,盖因颜、谢、徐、瘐之风扇焉。”衣冠过江后,汉族的文化中心,已迁移到至建康、京口、晋陵一带,是为华夏文明正脉。东晋之时,官方藏书达36000卷,南梁朝皇帝萧绎收藏古今图书更达14万卷。僧祐时以律学和文史著述驰誉江表,他化导门下,于佛法律部以外,常以经、论、文、史为先。据《续高僧传·明彻传》截:“(僧祐)自谓律为绳墨,宪章仪体,仍遍研四部,校其兴废。…移业经论,历采众师,备尝深义。”刘勰笃志好学,十多岁起,师从僧祐学佛法、经史文论,与之处积十余年,广览博识,遂博通佛教经论,亦精通儒家经典,为创作《文心雕龙》奠定了基础。可以说刘勰的文学理论体系,得益于佛学颇多,后人论及刘勰之文,常有刘勰之文“出佛心入文心”之论。梁天监十七年(518年),僧祐圆寂时,缁素门徒有智藏、慧廓、临川王宏、刘勰等11000人。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理论批评,在我国文学理论发展史上有极高的地位。刘勰之前,先有曹丕的《典论·论文》,指出了文体的区分:“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后有陆机的《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对诗歌向抒情化的发展有重要作用。但他们并不满足于仅树德建言,而是同时汲汲于建功立业。
青年时的刘勰亦是如此,虽身在佛寺之中,却心存魏阙之下,故有“(《文心雕龙》)既成,未为时流所称。勰欲取定于沈约,无由自达,乃负书候约于车前,状若货鬻者。约取读,大重之,谓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
刘勰正因负书于沈约车前,而获沈约器重,进而入仕为官。刘勰“梁天监初,起家奉朝请,中军临川王宏引兼记室,迁车骑仓曹参军。出为太末令,政有清绩。”
由此可见,《文心雕龙》初稿完成时间应在刘勰入仕前。杨明照先生的《梁书刘勰传笺注》云:“《文心雕龙》定稿应在齐末和帝中兴二年(502年)。当时大文豪沈约仕齐,和帝时最为资盛。”笔者比较认同他的观点。但《文心雕龙》并非一次定稿,后也有多次补充和修订,正如学界泰斗饶宗颐的《文心雕龙声律篇与鸠摩罗什通韵》认为,定稿应在梁武帝受禅之后。刘勰出太末令这个时期,接触了浙西的地方文化,并有了入仕后的感悟,完全有可能补订《文心雕龙》。
刘勰出太末令前,先履历过三个职位,总时长约二至三年,故推断刘勰初赴太末县的时间约梁天监三年(504年)至梁天监六年(507年)间。
而刘勰于“梁天监中,兼东宫通事舍人。”由此推断,刘勰离开太末县的时间约在梁天监八年(509年)至天监十年(511年)。
刘勰之后,刘孺也曾出太末令。梁初有一个以任昉为中心的文学集会“兰台聚”,任昉是编撰《述异记》中烂柯传说的作者,刘孺也是“兰台聚”成员之一。《刘孺传》云:“时镇军沈约闻其名,引为主簿,常与游宴赋诗,大为约所嗟赏。累迁太子舍人、中军临川王主簿、太子洗马、尚书殿中郎。出为太末令,在县有清绩。”沈约也极欣赏刘孺的才学。沈约任镇军将军时间是梁天监三年(504年)正月,因可推断,刘孺出太末令的时间约在梁天监中(510~511年),或就是刘勰的继任者。
躬亲治水 鸑鷟栖瀫
《水经注》记载:“太末是越之西鄙,姑蔑之地也。秦以为县。”《水经注》作者郦道元(?~527年)是北魏著名的地理学家、散文家,与刘勰属同一时代人物,且年龄相仿。
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秦制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始立太末县,地属会稽。太末立县时袭春秋时期的姑蔑属地,所辖范围与姑蔑时期基本一致,包括现今整个衢州及遂昌、汤溪、江西玉山等地。姑蔑亦称姑眜、姑妹、姑末等。若从“姑末”的“末”角度去考证,“太末”之名似可找到出处。西汉中王莽时,太末改名“末”治。汉献帝初平三年(192年),分太末立新安;晋武帝太康元年,新安更名信安。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析太末县置遂昌县。也就是说,梁天监初刘勰出太末令时,太末县所辖区域已不含江西玉山、信安、遂昌等。
刘勰出太末令前,太末县有职官记录的只有三人:一是兴平年间太末长贺齐;二是晋康帝建元初太末令江逌,民国《龙游县志》以建元、永和间任;三是齐武帝永明元年太末令萧谌(《齐书》)。
刘勰出太末令后,《梁书》称刘勰的“政有清绩”究竟是什么?
梁武帝天监二年(503年)六月,浙西水患。《隋书》记载:“梁武帝天监二年六月,太末、信安、丰安三县水。”
《衢州府志·荒政考》之《蠲赈》也有记载:“梁天监二年六月,诏以信安、丰安水潦,漂损居民资业,遣使周履,量蠲课调。(《梁书》)”
而《春秋考异邮》则认为此次水患原因是:“阴盛臣逆人悲,则水出河决。是时,江州刺史陈伯之、益州刺史刘季连举兵反叛,师旅数兴,百姓愁怨,臣逆人悲之应也。”
举兵反叛,百姓愁怨致天灾。从三县同发大水的判断,水患并非局部的小溪,而是古瀫水。
《汉书·地理志》云:“太末穀水,东北至钱塘入东。”余绍宋认为此“穀”是“瀫”水正字。而郦道元《水经注》始称“縠”水。成书于唐元和八年(813年)的《元和郡县志》则首用“瀫”字,从此延用至今。唐时由穀、縠改为瀫,因与唐武德四年立瀫州有关,或瀫州地域划分即以瀫水为界。
后人常将瀫水等同与现衢江,笔者认为还是有些区别。《水经注》载《东阳记》云:“瀫水又东,定阳溪水注之,水上承信安县之苏姥布。”定阳县址在常山招贤镇,苏姥布即苏姥滩,瀫水上游定阳县所属河段称定阳溪。
《水经注》又云:“其水分纳众流,混波东逝,迳定阳县,夹岸缘溪,悉生支竹,及芳枳、木连,杂以霜菊、金橙。白沙细石,状如凝雪,石溜湍波,浮响无辍,山水之趣,尤深人情。县,汉献帝分信安立,溪亦取名也。”可见信安县境内河段称信安溪,下游约至盈川止。
而太末县南的支流则称泊鲤溪(今灵山江),由太末城东泊鲤滩注入瀫水。
《水经注》又云:“瀫水又东径长山县南,与永康溪水合,县即东阳郡治也。”长山县即现金华市,县南指的是现兰溪,瀫水的末段可至兰溪境内。
故瀫水一般指太末县境内的主干流。
刘勰初入仕时三个官职,既是谋士,又属办理文书、处理日常事务人员,类似于秘书性质。正因其文学才华及在秘书岗位的出色表现,不久便由秘书角色转为太末令。刘勰初到太末时,水患刚息,先治瀫水,为其必然选择,这也成就其“政有清绩”。
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刘勰治水便是如此。治水必躬亲,他带着随从登山涉水,披荆斩棘,在瀫水与泊鲤溪之间来来往往。对于每个险要地段,刘勰嘱咐衙役派专人守望修葺,以备不测。刘勰为政,轻徭简政、劝农桑、薄赋税,县内风化大行,人怀自厉,农业生产有了较大改善。
刘勰治水,鸑鷟栖瀫。《东阳记》云:“是年,鸑鷟见于瀫水。”鸑鷟是古代民间传说中的五凤之一,旧以为祥瑞之鸟。龙游县城北五里有翠光岩,亦称瀫波岩,翠光岩与鸑鷟岩东西相通。《大清一统志》记载:“瀫州城,在县五里瀫波岩下。”而鸑鷟岩之名或因刘勰“政有清绩”之故。虽然“鸑鷟见于瀫水”的时间,与刘勰出太末令不一定完全吻合,但刘勰早已成为太末县百姓心中的鸑鷟。
东晋义熙年间(约410年),太末县城西姑蔑故宫旧址上修建灵光寺(后改名灵耀寺),太末县的行政中心已经不在姑蔑宫。那么刘勰岀太末令时,县治又在何处?
虽然史料中并无县治位置的明确记载,但古太末城并不大,即使到了明隆庆年间重修城池,也是“姑蔑城久废,唯存四门”。自古以来,龙游古城内的山川地貌并未因地震、洪水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一般而言,历朝历代县治的位置基本延续相对稳定的位置,北宋时的县治即在“白莲桥”南,故可也推断太末县治在此处。
兴修塔寺 皈依佛门
南北朝间,佛教为统治阶层的普遍追捧,尤以梁武帝为盛。梁武帝曾三次舍身佛寺,倡导全民信佛,使得佛教成为当时的国教,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重佛崇佛,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兴修寺庙。杜牧《江南春》诗中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梁天监年间衢州地区也出现了第一次建寺高潮。衢州天王塔建于梁天监初,它从始建起,就成为衢州古城的标志性建筑。祥符禅寺始建于梁天监三年,额曰“郑觉”,旧传为吴将军郑平舍宅。天宁万寿禅寺始建于梁天监三年,卧云禅师创,名吉祥。
《中华佛教百科全书》载:“僧祐…南齐永明(483~493年)年中,竟陵王萧子良经常请僧祐开讲律学。由于他披释精详,辩解人微,因此听众常七八百人…所得的信施,都用来修治建初、定林诸寺,并在两寺造立经藏。”
视僧祐为父的刘勰自然也竭力兴修塔寺。太末县灵山圣寿寺建于梁天监三年(504),僧嵩建,高僧懒牧坐化处;沐尘金岭脚村灵嘉寺建于梁天监中;龙邱寺于梁天监中嵩头陀创建,等等。这些寺庙是否与刘勰有关,我们不得而知。
宁波有舍利宝塔,相传阿育王相取出王舍城大宝塔阿阇世王分得的佛陀舍利,分成八万四千份,“令羽飞鬼,各随一光尽处,安立一塔。”在中国,共建造十九座舍利塔,其一是梁武帝普通三年(522年)赐寺额为“阿育王寺”的舍利宝塔,舍利宝塔始建于义熙元年(405年)。
而湖镇舍利塔所供亦为释伽摩佛骨。民间传说,湖镇舍利塔的始建与刘勰有关。
今人据北宋赵抃撰《新建舍利塔铭》“嘉祐三祀,素秋之季”,推断舍利塔始建时间为嘉佑三年(1058年)秋。但龙游博物馆所藏舍利塔出土的“甲午岁”铜方塔及铜佛坐像,却可证舍利塔至少在吴越国“甲午岁”(934年)就已经存在。
赵抃所撰《大宋衢州龙游县白革湖新修舍利塔院记》又云:“古太末之地,有舍利塔院,年祀弥远,栋败梁仆。”太末立县始于秦制,废于武德八年(626年),至贞观八年(634年)置龙邱县。观赵抃之文,舍利塔院应在古太末即存在,而非置龙邱县时,此次为重修。“年祀弥远,栋败梁仆。”亦可证实这一点。
正如赵抃所记,佛教“始汉明帝时入中国,荧荧乎魏、晋,煌煌乎宋、齐,恒赫炽炎乎梁、陈、周、隋之间。”故梁天监初刘勰出太末时的兴修舍利塔成最大可能。刘勰之“政有清绩”或也与修建舍利塔,奉旨传播佛教有关。
刘勰离天太末后到定林寺去校经,便是奉梁武帝旨去的。刘勰与慧震整理完经书后,立志要出家,但梁武帝先是不同意。《南史·卷七十二》列传第六十二(文学)载:“然勰为文长于佛理,都下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功毕,遂求出家,先燔须发自誓,敕许之,乃变服改名慧地云。”后刘勰终究皈依佛门,其一生未婚,出家后法名慧地,未期而卒。
当然,刘勰还继承了东晋高僧慧远“学问兼综玄释,并擅儒学” 的观点,他认为“要遵从佛道,生活于尘世的人便应尽人道,忠君孝父母。佛教最能通天人之际,照佛法行事,便可通过修行获得正果。”
刘勰出太末令这段历史对龙游的影响是深远的。先有唐初徐安贞“以博学宏词举五言应制,一岁三上俱及第”,后有龙游望郡“德泽涵儒,人文蔚起”。清余恂康熙《志·序》云:“弦诵之声,琅琅相接。无不思奋迹策名、适显。”康熙《志》风俗后论:“风俗近古,无夸诈儇巧之习、虚烦繁缛之文。士大夫习于退让,逡逡自好。而四民之中,各守一业。旧德先畴,罔敢离次越畔,风俗蒸蒸庶几茂美者乎。顾俗尚相沿,醇疵互见。”而《文心雕龙》也将随着时光的流逝更加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