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六十九回（上）：贾琏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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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夜何其
一
六十九回是尤氏姐妹花故事的结束，用一个现在常用的术语来说是大收官。经过中盘布局，凤姐取得明显战略优势，尤二姐像游进网中的鱼，只待凤姐收网捕杀。
然而二姐对即将到来的悲惨结局一无所知。这回的开头便是：
尤二姐听了，又感激不尽。
二姐怎么会不感激呢，她做梦都想着转正。当初贾琏娶她，说的是，凤姐身子有病，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她进去做正室。
二姐虽然做着二房，心里是打算做奶奶的。婚后从兴儿等人的话语里，她也知凤姐身子无大碍，不像是一年半载会死的，她的转正遥遥无期。这时，被凤姐领进贾府，做个正式二房，就是个次优选择，总比在外面当野鸳鸯，地位有保障。
只要贾母、王夫人等人承认她是二房，她的奶奶接班人地位就得到确认，转正只是个时间问题。在外面做野鸳鸯呢，哪怕凤姐死了，也轮不上她做正室。
有人把二姐这种人叫做“绵羊式女人”，还真是，她看上去洁白柔弱，安静无争，两只眼睛都是水汪汪的，可她是有企图、有野心的。为了她的企图与野心置法理人情于不顾。她的对手心智上稍弱一点，她就会扮猪吃虎，后来居上，琼瑶剧中多的是这种楚楚可怜的狠角色。
只是二姐遇上的女人太强悍。
凤姐的强悍是全方位的。娘家强大的家族背景，贾母的宠爱，王夫人的姑侄血缘，个人的强硬性格与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方式。
饶是如此。我们也看出，凤姐扳倒尤二姐，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游走到犯罪的边缘。凤姐最后的胜利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微胜。败者固然败得一败涂地，胜者也胜得光景惨淡。二姐死后，凤姐只有未尽的恨意，并无获胜的喜悦。
她喜不起来，还有秋桐这个强硬对手呢。
秋桐倒是没想做奶奶，正因为她没想做奶奶，她毫无顾忌，她理直气壮地“作”，凤姐、平儿都不放眼里。二姐的靠山是贾琏，秋桐的靠山是贾赦和邢夫人，比起尤二姐，秋桐的靠山更坚实。贾赦“贪多嚼不烂”，一屋子姬妾，早先也没赏给贾琏一个，此时，贾琏屋里有了个二房，贾赦忽然赏给贾琏个丫头做小妾，是巧合呢，还是存心给儿子屋里添乱？又或是，贾琏结婚多年，“子嗣艰难”，这个一心享乐、对儿女漠不关心的爹也着急起来，想给儿子屋里多放上几个女人，赶快生出孙子来。
是啊，他都须发花白了，还没孙子呢。
二
从故事结构上来说，我们没必要做这样的揣测，贾赦把秋桐赏给贾琏，只是曹公想尽快结束尤二姐的故事。宝黛故事才是本书的主线，尤二姐的故事是支线，读者对尤二姐的关注要适可而止，既要让读者对她同情，又不能过度同情，冲淡了宝黛故事的氛围。
没有秋桐出现，凤姐也能玩死尤二姐，但是，二姐是条大鱼，又美又年轻，肚皮还争气，也算有身份。哪怕把她拖到岸上，也不敢保证她不会顺势一滑，又游走了。
凤姐碍着大家闺秀的身份，不能明着作践尤二姐，只能暗地里耍手段。须得有个秋桐这样无所顾忌的人出场，对着二姐的薄弱处致命一击，才能迅速致二姐于死地。
我一向不喜欢宫斗剧，把人性的阴暗面放大到极致，在那里，看不到爱与温暖，看不到秩序之美，只有勾心斗角，像热带森林里的植物一样绞杀，你死我活，赢者通吃，输者出局。事实上，宫廷最是个有秩序的地方，一个皇帝，后宫摆不平，还指望他摆平朝廷？
但又不得不说，后宫的秩序有赖于一个前提，皇帝开明而威严，能够镇住场子，他理智大于感情，不因为偏爱某人而使天平倾斜。还有赖于千百年积累的制度惯性，以及后宫的广大空间提供的迂回余地。
如果把几个女人关在一个狭小而封闭的空间里，这几个女人又都是富有侵略性的，那就只有一场决斗——败者出局，赢者带着一身血污迎风独立。
尤二姐不是第一个出局者。最早的出局者是贾琏最初的几个屋里人，然后是凤姐陪嫁来的几个丫环——这几个美貌丫环有被贾琏偷吃的可能。最后只留下一个最美最忠诚的平儿，平儿的美貌可以装门面，表示凤姐大度，不嫉妒美貌女子，平儿的忠诚让凤姐可以放心倚靠她。贾琏名义上是美妻艳妾，实际上对平儿能看不能吃。
贾琏把嗅觉灵敏的鼻子伸到小院外面，多姑娘、鲍二家的，一个个，不是他爬上她们的炕头，就是她们爬上他的床头。结果，爬上他床头的鲍二家的被凤姐抓个现行，吓得自缢身亡，自动出局。
尤二姐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出局的，虽然她之后还有个秋桐，但凤姐已是强弩之末，让凤姐再布一个这样大的局，已经很吃力。况且秋桐是贾赦赏给贾琏的，跟二姐这样自愿与贾琏组合夫妻不是一回事。凤姐对秋桐的恨与对二姐的恨不在一个等量上，暂且留着秋桐也无妨。
二姐死后，贾琏哭得哀哀戚戚，发誓给二姐报仇。此后，他跟凤姐并未水火不容，生活仍旧波澜不惊，仍是凤姐强硬，他就让步。只是，他跟凤姐之间的热忱没有了。
贾琏与凤姐，越来越像合伙人。将来，贾府这个母公司陷入经营困难，两人失去利益连接点，一拍两散，不必奇怪。
几乎所有的宫斗剧都是大女主，男主地位弱化。仿佛宫廷是后妃们的宫廷，男主需要出面时出面，不需要出面时消失不见，任凭后妃们撕咬得一地鸡毛，他充耳不闻，从不主动把后宫整肃整肃。
贾琏也像那些宫斗剧中的皇帝，凤姐、秋桐像两只兽撕咬尤二姐，他一声不吭。贾赦赏秋桐给他，他当即把二姐抛到脑后，跟秋桐干柴烈火。直到二姐死后，他才良心发现，牙咬得格格的：
“终究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谁是害死尤二姐的仇人？他心里一定想的是凤姐。
害死尤二姐的果真是凤姐一人？
不是还有秋桐？没有秋桐助攻，尤二姐不会死得那么迅速。贾琏的报仇名单上应该没有秋桐，他跟秋桐的火热期还没有过去。秋桐的刁蛮，在他看来是可爱，秋桐的无所顾忌，在他看来是烂漫的青春气息。同样的行为，秋桐可恕，凤姐不可恕。
害死二姐的，不是还有贾琏本人？他家中有个“奶奶”，外面又娶二姐做“奶奶”，这是犯重婚罪。娶二姐的时机也不好，宫中刚死了一位太妃，家中刚死了一位伯父，国孝国孝两重孝，于法于情，都不宜婚娶。所以贾母谆谆嘱咐二姐：
“一年后再圆房。”
秋桐骂二姐：
“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
二姐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言语。
二姐饥一顿饱一顿，贾琏不知道；二姐的私房钱被凤姐搬空了，贾琏也不知道。他但凡经常去二姐房中，二姐岂会受这样的折磨？便是断送了二姐最后希望的庸医胡君荣，也是他请来的。
真不知，贾琏咬牙切齿说替二姐报仇时，有没有反思二姐悲剧的成因，谁是始作俑者？
三
曹公在红楼第五回，借警幻仙子之口，把世间好色男子分为两类，“意淫”与“皮肤滥淫”。前者的代表人物是贾宝玉，对漂亮女孩子欣赏，护惜；后者的代表人物是贾珍、贾琏一干纨绔子弟，对漂亮女子肉体占有。
两者境界虽有高下，都有一个“淫”字。“淫”的本意是过多，过甚。一个人欲求过多，就不满足。
贾宝玉恨不能“大庇天下美女俱欢颜”，可他空有一腔缱绻柔情，许多女孩子在他的庇护范围之外，他无法施与恩惠。“俏平儿”配给贾琏这样的俗人，“美香菱”配给薛蟠那样的傻子，他们不知怜香惜玉，他只能远看着叹气。直到他有个机会帮平儿梳妆，帮香菱换掉被污泥弄脏的石榴裙，在美人面前尽了尽心，心中才畅快。
贾琏跟宝玉一样，也没什么等级贫富观念，有个女身供他倾泄肉体的欲望，美艳动人当然好，三五分姿色也凑合。
本来，贾宝玉那样的高端需求很难满足，贾琏这样的低端需求，满足不难。如果他有个“贤惠”老婆。
可是上苍就是不好好搭配，欲求不足的他，娶了个又妒又有心计的“阎王老婆”，他多看哪个丫头两眼，老婆就当着他的面把那个丫头打个烂羊头。他本来可以像他爹那样光明正大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享乐，却只好转移到地下，质量上下降，数量上不足，供给不满需求。
然后，他遇上了尤二姐这样的“奇”女子。尤二姐之奇不是传奇，而是她这种情况很稀奇，说她是下流女子，她混上流社会，说她是上流女子，她是下流作派。上流够不着，下流不甘心，有做奶奶的心，没做奶奶的命。走正路子做不上“奶奶”，只好做山寨版“奶奶”，盼着有机会招安转正。
二姐有招安之心，凤姐以招安诱之。
也许凤姐与二姐、秋桐与二姐之间那些厮杀谩骂，贾琏不是完全不闻，而是得意于几个女人为他争斗，这不是他的雄性魅力吗？只是他没料到这场争斗过于惨烈，结局超于出他的预期，竟以二姐的出局而结束。
随着二姐失去的，还有他未出生的儿子和他多年积蓄的私房钱。本来，二姐、儿子和私房钱，组成一个和美小家庭的内核，这正是年近三旬的贾琏日渐向往的。二姐之死是贾琏由向往热烈情欲到向往安宁生活的分界线。二姐生前，他并未完全感觉到二姐的好，二姐死后，慢慢成为他心上的一颗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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