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实耶?
脂砚斋点出了尤氏有管理之才的优点,也点破了她不能劝夫治家的缺点,致使贾珍、贾蓉肆无忌惮,将宁府搞得乌烟瘴气,带坏整个贾家的家风。
这个评价非常客观,即便是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封建社会,尤氏也有劝诫丈夫的权力,贾珍听不听是一回事,尤氏劝不劝是另一回事,纵观《红楼梦》全书,并未见贾珍、尤氏夫妻因劝诫类事,产生争执的描写,可见尤氏一味从夫,很少劝诫。
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王熙凤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后,搬着尤氏的脸大骂: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第68回)
凤姐这话虽然刻薄,却有一定道理,贾珍、贾蓉父子狼狈为奸,将尤氏的妹妹在国孝家孝期间,偷偷嫁给贾琏,竟然不瞒着尤氏,分明是拿捏住了尤氏素日的软性,若是一味强调尤氏的女眷身份,以此洗脱她的不作为,无疑是掩耳盗铃。
贾珍与尤二姐、尤三姐的不正常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红楼梦》里没有明写,这可能和该书的成书历程有关——尤氏姊妹的故事,取自《风月宝鉴》,被移进《红楼梦》里难免有细节不合榫。
尤氏姊妹来宁国府,全书只有三次,分别是第十一回贾敬寿辰、第十三回可卿的丧礼,以及第六十三回贾敬的丧礼,前两次都是一带而过,只有第三次是重点描写。
也就是说,贾珍跟尤氏姊妹牵线搭桥,发展男女关系,就是在尤氏姊妹来宁府做客的契机下发生的。
曹雪芹对宁府的评价是: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分明是准备把所有的淫事都安排在宁府,比如贾珍、可卿的爬灰、茗烟和万儿在书房私通、柳湘莲大骂宁府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是清白之身,张爱玲考据认为鲍二夫妇、多姑娘夫妇早本中应该也是宁府的人,后来被修改成了荣府。
尤氏身为宁国府女主人,这些事她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尤其尤二姐、尤三姐是她本家的妹妹,即便她们是异父异母的姐妹,彼此的所作所为还是会影响各自的名声,可尤氏还是选择了沉默。
尤氏对两个妹妹的态度,不能简单用“不作为”三个字来解释,贾珍的好色是一方面,尤二姐、尤三姐的自愿才是主要原因——尤氏姊妹是跟随尤老娘改嫁到尤家的,她们之前的生活环境想必不是很如意,在社会底层中,女性学会了使用姿色来谋求生存资源,这是社会常态。
贾珍愿意花钱,尤二姐、尤三姐也乐得获取一些金银花销、衣裳绸缎——要知道薛蟠养金荣、香怜、玉爱这几个娈童,每人一年下来尚且落得三四十两银子,这薪资待遇比荣国府的一等丫鬟还高。
尤二姐、尤三姐的身价,以及贾珍的身份地位,注定了这对姐妹从贾珍处获取的资源,一定比金荣、香怜、玉爱这些少年要多得多。
第六十四回,贾琏偷娶尤二姐前夕,原著记尤老娘的心理活动乃是: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
贾珍为何素日周济,诸君细思,便知其中底里。
贾珍是郎有情,尤氏姊妹是妾有意,两边均是自愿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存在贾珍欺负尤氏姐妹的说法,尤氏即便想干预,也很难插手,干脆听之任之,反正不是自己的亲姐妹——或许尤氏曾这样安慰过自己。
尤氏唯一一次挺身而出,是贾珍安排偷娶事宜,提前告知尤氏时,尤氏这次罕见地发表了相左的意见,原著记:
- 贾珍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第六十四回
诸君可曾想过,为何尤氏这次不当鸵鸟,突然鼓起勇气站出来了?
这是因为尤二姐偷嫁这件事,已经损害了尤氏的利益。
如果贾琏成功偷娶,并且瞒过了王熙凤,那么一切相安无事,可丈夫贾珍从此就会将花枝巷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时不时去和二姐、三姐厮混,对尤氏而言,这个最好的结果对她也没多大利处;
相反,如果偷娶的事东窗事发,被王熙凤知道了,那她这个无辜的人就要承担起全部的责任了。
因为尤二姐、尤三姐是尤家的人,和尤氏是本家,你的妹妹偷偷嫁给了贾琏,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大家只会猜测,这次偷娶就是尤氏自己策划的,目的是拉自己的妹妹一把,让她顶替王熙凤成为未来的“琏二奶奶”。
《红楼梦》里经常出现这种情况,比如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王熙凤以为平儿和贾琏、鲍二家是一伙儿,在向贾母告状时,就把平儿也捎带进去给告了,原著记:
- 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第四十四回
虽然王熙凤并没说是平儿给自己下毒,但贾母的思维很容易被带着跑,因为平儿一直是凤姐的左膀右臂,她又和贾琏、鲍二家狼狈为奸,那自然就是她负责暗地里给凤姐下毒。
于是,贾母听完凤姐的倾诉,立刻开始怀疑平儿,对着众人说: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这就是大众舆论的传播规律,贾琏一旦偷娶了尤二姐,无论是否东窗事发,尤氏都会被连累,所以她第一次提出了反对,但最终还是和稀泥,选择妥协,等到王熙凤气冲冲闯到宁国府兴师问罪,贾珍早跑的不见踪影,只剩下尤氏挨凤姐的怒斥。
尤氏的结果,是大环境的作用,从这一点看,她也是受害者;但她自己的不作为,对贾珍过度服从,没有任何女主人应该有的威信和话语权,底线已经达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却不愿予以反击。
事实上,尤氏并非毫无筹码,贾珍、贾琏做的事不合人情,更不合天理,单是一个王熙凤,就能他们噤若寒蝉,因为凤姐的底线是明确的;可尤氏不敢有意见,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王熙凤,她的过度软弱,是贾珍嚣张跋扈的直接原因。
尤氏的经历无疑具有现实意义:一个家庭中的女主人,切忌过度软弱,原则底线一定要有,若是像尤氏这般一味地和稀泥,想着“劝了也没用”,那等于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权力,那便怪不得贾珍要兴风作浪,把魔爪伸向自己的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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