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烨烨的一部宏篇巨著《红楼梦》,开篇即宣称其“大旨谈情”,脂砚斋也说其“因情得文”“因情捉笔”,甚至有人直言其为一部情书。的确,作品中除了或泛爱或专爱的儿女情,也不乏祖孙情、姐妹情、兄弟情、朋友情等。但是作者着力描写的作为“富贵温柔乡”的贾家,大至秦可卿出殡、贤德妃省亲、除夕夜祭祀等重大事件中的繁文缛节,小到族内日常宴饮的座次、有人偶然微恙的候问、宝玉的每天的晨昏定省,甚至丫鬟等次的高低、每人月银的多少、嫡庶主仆的界限,等等,真真是琐琐碎碎,但又清清楚楚,这所有的规矩制度,赫然构建起庞大的“礼”法世界,充分证明了贾府 “诗礼簪缨之族” 的名实相副。
情以称意,礼以致和。然而人性是不完美的,情与礼势必会有冲突,冲突的走向会有两个,一是回归平衡,一是打破平衡。贾府有情,有礼,情、礼的冲突比比皆是,这种种冲突会有怎样的走向?冲突本身或化解冲突会有怎样的意义?本文尝试从贾宝玉的交际生态来窥一斑而见全豹,通过贾宝玉情、礼的冲突与平衡透视出贾府的情、礼冲突与平衡,并跳脱作品种种情、礼的时代性,看到正确处理情、礼冲突的现实意义。
- 情、礼的关系表现
(一)情、礼的平行相映
贾宝玉虽然“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经常会出于个人好恶而表现出对封建礼法的漠视,但并非没有中规中矩、知礼守法之时,他不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尤其是在封建社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约束下,他不可避免地会被打上时代的烙印。这虽然让我们看到,宝玉身上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更多的是他作为一种特定社会关系中的个体所表现出的孝顺、细致和周到。这种孝顺与和谐是情与礼平行兼备而相互映映的结果。
宝玉每日晨昏定省,没有一点厌烦;第33回被父亲暴打几至丧命,事后也无半句怨言。第52回贾母把雀金裘送给宝玉,宝玉是磕头谢恩的;骑马出府想走角门,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必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这些都足以见出宝玉心中对长辈的敬爱,且用一定的方式来在表现“父为子纲”的礼节。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作为一种特定社会关系中的个体,他的情感与礼法规范并不全是冲突,这里表现的是循情守礼,是情、礼兼备而平行相映。
(二)情、礼的冲突与平衡
“情”是一种主观意愿,是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虽起因在外,但往往发乎本能,出于自然。“礼”是一种客观约束,其目的是完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界定,也是对人性及生命不完美的规制与引领。“礼”可能约定俗成,但更具有强制性。由此看来,情、礼之间必然会有冲突,而化解冲突,获取平衡,才能和谐人际关系,维护原有的良好秩序。
按照书中所说,宝玉最是“放荡驰纵,任性恣情”,但是他在情、礼发生冲突时,多数时候还是能够以理性来平衡这种冲突以维护伦常、仪则和规矩的。
第36回,薛姨妈要过生日,黛玉问宝玉去不去,宝玉毫不犹豫说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后得知宝钗在自己睡着时替自己做肚兜,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这里,宝玉的两句话都能看出情与礼的冲突。首先,上回大老爷过生日未去,显然是宝玉情感上讨厌这些繁文缛节而找了托辞未去生日现场,相当于今天的请假或解释,欠“礼”而不失“礼”,这是因为厌而循情弃礼又隐情遵礼;其次,上回大老爷过生日没去,这次薛姨妈过生日就去,明显能看出亲疏远近,为了避免大老爷心里不痛快,取得平衡,干脆这次也不去,这也是循情弃礼(好在贾府上下包括薛姨妈对宝玉都是不很禁管的);最后,得知宝钗帮了忙,于理该去回个人情,否则就是“亵渎了他”,而这“人情”就是薛姨妈过生日要去热闹热闹的礼节,这是抑情守礼。
再比如,宝玉面对自己的乳母李嬷嬷,还是保有尊敬之礼的,尽管李嬷嬷吃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和留给袭人的糖蒸酥酪,喝了枫露茶,宝玉气得摔了茶杯(李嬷嬷不在现场)来表示内心的厌恶。但是当这贪图小利、自以为是、为老不尊的李嬷嬷斥骂袭人时,宝玉为了息事宁人,还是守住了基本的礼节,他只是实话实说袭人病了吃药。这也是为了维护大家族原有的秩序而抑情守礼。
第21回,袭人怪宝玉和姊妹们相处没有分寸礼节,不理宝玉时,宝玉也很生气,但是心里想:“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后来宝玉主动向袭人陪笑,并跌折玉簪,表示再也不把袭人的话当作耳旁风。宝玉确实是惯于“作小服低”“赔声下气”的,一个主子向丫鬟低三下四示好实在有些不合封建礼法,但是因为宝玉喜欢袭人,因为喜欢而抛弃了主仆之间的礼制并收到了主仆和谐的良好效果,这是因爱而循情弃礼(这种私下里对“礼”的抛弃又恰恰建立了一种融洽关系)。
第32回,趋炎附势、徇情枉法的贾雨村来到荣府巴结贾政,还要见宝玉,宝玉非常不愿意,但为了保全贾府大家的好客、敬客之礼还是去见了他,这还是抑情守礼。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像宝玉喜爱琪官,但是和他的交往适可而止;最是厌弃功名,但是最终也为了报答天恩祖德去参加科考,等等,都能看出宝玉无论是面对所爱的人、事,还是应对所厌的人、事,私下里都循情弃礼,但大多时候都能够在情、礼产生冲突时,抑情守礼,没有任由情感恣意发展,而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突破礼法底线。
(三)情、礼的冲突倾斜
前面我们谈到,在遇到情、礼冲突时,宝玉更多时候是能够保持理智和克制的,也因此,怡红院的内外世界能够在这样的情、礼平衡中呈现一片和乐气氛(不考虑丫鬟间的争风吃醋、妻妾妯娌间的明争暗斗等)。但是,批判“文死谏、武死战”的宝玉其实对与仕途之人有关的很多繁文缛节是极其反感的,尤其是在面对黛玉时,追求爱情自由和个性解放的他往往情难自持,罔顾礼法,打破情、礼平衡。
第33回,通过贾政的话“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可知,上一回宝玉虽然磨磨蹭蹭去见了贾雨村,但是见了之后没精打采,全无热情好客之意,这显然是礼数未尽,循情忘礼。第78回,贾母说宝玉“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这似乎为宝玉在与大观园内众女儿的相处方式做了开脱,且宝玉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打破和姐姐妹妹之间固有的礼法、等级,但是礼法秩序和礼节规范依然是不可撼动的存在。尤其是宝玉“一天天大起来”,再怎样情不情,也应该注意“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制。前面回目中,给晴雯暖手,替麝月篦头,都无伤大雅,但是因为爱红而到丫鬟的嘴上去啃胭脂膏子就有违礼法了;宝玉爱所有干净清白的女儿,这也没错,但是第31回戏金钏的动作语言,明显轻佻,须知母婢也是需要尊敬的,就如宝玉代替贾母去传话,邢夫人等是要站起来听话是一样的道理,否则就是循情越礼了。
发生在宝玉身上的情、礼冲突而打破平衡的事件中,最不为人容的是与黛玉的爱情。最具有毁灭性的是宝玉万念俱灰后的出家。下面具体谈一谈这两方面:
1.爱情中的情、礼冲突
宝玉与黛玉的情感发展是从懵懂走向笃定的,宝玉由原来的泛爱走向后来对黛玉的专情。俩人“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好几年,宝玉对黛玉自然与别个不同,他也多次表示“亲不间疏,先不僭后”,虽然中间经历两人多次互探、彼此怄气等诸多环节,但两人的心终究是越来越近的。如第32回: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宝玉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得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我们明显看到两处宝玉的越礼行为,“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和“宝玉忙上前拉住”,在这次事中,黛玉很感动,尽管也有忘情逾礼行为,“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但还能保持理性,“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然而宝玉“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的话将袭人吓得“魄消魂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明显是宝玉的因情忘礼行为。这才有下文袭人的“将来难免不才之事”“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之想和向王夫人“告密”之行,也才有了后来抄检大观园时王夫人的“猛然触动往事”,赶走了“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病中的晴雯。
宝玉的这次因情忘礼行为非同小可,不妨做个大胆的假设,假设没有前世的渊源,绛珠仙草必须魂归离恨天;假设无才补天的顽石不必回到青埂峰,假设宝玉能够恪守礼法规范,也劝导黛玉恪守礼法规范,那么即便贾府走向败落,即便他不读书不科考,是不是宝玉在精神上还是可以有所寄托的,至少他自己的人生不会那么悲剧。第97回“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这里,贾母对黛玉的“越礼”行为心生不满。细细想来,如果宝玉能够克制,能够处理好与黛玉相处上的情、礼冲突,那么黛玉也不致于被贾母认为逾礼而不再作为孙媳之考虑,从而让宝玉失去真正的情感寄托。
2.仕途中的情、礼冲突
历尽情路坎坷的宝玉,亲见贾家的由盛而衰,早已明了因果前定的宝玉万念俱灰,但是,为了回报“天恩祖德”,宝玉放下对读书科考的厌憎,“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给李纨作了个揖”,给宝钗“深深的作了一个揖”,然后走向科场。这里,宝玉守住的母子之礼、叔嫂之礼、夫妻之礼不是最可贵的,宝玉最大的牺牲是,他抑制了自己对“禄蠹”的鄙薄而做个“读书人”,抑制了自己对功名的厌弃而光耀门楣。这一切都是抑情拾礼。
然而,我们以为这就是情、礼的冲突与平衡吗?科考中举后的宝玉接下来就离了红尘以情抗礼。茫茫雪海中,光头赤脚的宝玉向贾政拜了四拜,最后一次守礼,然后彻底弃礼,了结尘缘。总觉得宝玉过于残忍,就这样放弃了封建孝道和为夫之义,但也正是这种决绝的选择,才让我们看到宝玉的独特的人格魅力,看到宝玉的这种弃礼、忘礼甚至抗礼的恣意潇洒,恰恰是人物追求自由平等和个性解放的彻底叛逆封建礼教的体现。然而,这种叛逆,从个人与家族、个人与时代的关系角度来看,却是具有破坏性和毁灭性的。
浦安迪曾言:“‘情’仅仅是人生的一个偏面,单独以‘情’来限定世界,必然导致失却平衡的危险。”宝玉最终放弃为子之孝道、为夫之责任和为臣之忠德,这种完结方式,一方面固然是以情的毁灭抗拒了封建礼法秩序的独断和压制。但另一方面,它亦是以“毁灭”自我的沉重提示我们思考: 即便一种本于纯真的不伪饰的天然之情是值得提倡的,那么对情的张扬与追求似乎也不该走向极致。大观园中女儿陆续死亡或离散,青春理想国最终崩塌倾覆,贾府终归是树倒猢狲散,这一切又是不是贾府上下任性恣情、罔顾礼法、为所欲为的结果呢?
二、情、礼和谐平衡的当下意义
封建社会的“礼”,到今天演变为文明礼仪和礼制规范,也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升国旗时行注目礼、唱国歌等表达爱国之情;就餐时控制自私正常排队不加塞,见到老师时,鞠躬问好。大到乘坐高铁不霸座,路上行车剐蹭即便有保险也说声“对不起”,“平移加塞”也要征得后队同意,“熊孩子”踹他人车座能够及时表示歉意,即便我们特别鄙视某个国家的无耻嘴脸,但是在外交场合依然保持基本礼节等等,所有这些,都在提示我们,如果只求一己私欲或情感的满足,枉顾礼制规范,那么最终等待我们的不是道德谴责,就是法律的制裁。
须知,“礼”具有时代性,但是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礼”都既是约束又是引领,只有接受了“礼”所提供的秩序、准则、道德和价值之后再去求得“情”的适意,才能真正实现内在道德的纵向提升,真正实现对身处社会的建设作用,既宏扬了传统美德,塑造了高尚人格,又改善了人际关系,维护了良好秩序,促进了社会和谐。
作者:北京市大兴区第一中学 赵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