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先“召见”了晴雯。虽然没抓到把柄,但仅仅是因为其长相气质“妖精似的”,王夫人就发话:“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
当晚的抄检过程,一来没抓到晴雯“罪证”,二来王熙凤忽然发病,“撵”晴雯的事情就被耽搁下来。按照王夫人的脾气,这一耽搁,很可能就没有下文了(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向她进言,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结果直到八十回终了,搬出之事还停留在口头上)。
但是几天之后,王夫人“雷嗔电怒”,直接杀向怡红院。不光晴雯,连芳官、四儿,一并撵了出去。而且也不再提“回了老太太”的话,直接越权处理。很明显,在这几天之中,有人又向王夫人进谗,报告了她原本不知道的内情。
是谁报告,我们此文不分析,只说晴雯。有别人报告的,为什么晴雯自己不想办法求救?从后文王夫人汇报贾母、贾母别人不管只替晴雯说话来看,贾母是比较喜欢晴雯的,甚至把她内定为宝玉未来的“屋里人”。如果晴雯这几天的时间向贾母求助,很有可能会改变事情走向。她为什么不求救?
岂止贾母。连宝玉“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在抄检之时,晴雯“豁一声,将箱子掀开,双手端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表现非常激烈。有的版本,还有“太太派来”“老太太派来”那段言语冲突,更加激烈紧张。
虽然反抗得如此决绝,面对宝玉的柔情追问,晴雯却是绝口不言。如果告诉宝玉,也许宝玉会转求于贾母,设法挽救。但是骄傲的晴雯,显然把被训斥一事,视为平生之羞,连提一提也是奇耻大辱,对心爱的宝玉也不能说。
晴雯无疑是爱宝玉的。但她的爱,不是“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爱到没有自我的那种。她在爱的同时,保持着独立的人格。就像舒婷《致橡树》里说,的:“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而不是依附于人。
也不止这一回。早在撕扇那次,晴雯的骄傲性格、独立人格,就有了相当明显的表现。她明明不愿离开宝玉,听到宝玉说“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一语刺心,但是她不会软语求告,而不会“以柔情警之”曲线达到目的。她所会做的,只是激烈的反抗。
吵到不可开交了,袭人以一跪取得主动,把宝玉、众人的注意力全吸引到她身上去了。这时忽然有人来:“晴雯在傍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晴雯便出去了。”她不想千方百计挽回局面,而是“出去了”,也是出于骄傲,不肯人前出丑。
说到这里,肯定会有读者说:晴雯不过是个丫鬟,更怎么也是奴才,敢在宝玉面前骄傲,不是找死吗?
晴雯是奴才不假,但我们别忘了,除了奴才,她还是人。除了奴才的本分,她还有人的尊严、人的追求、人的骄傲。事实上,晴雯脾气不好,成天跟宝玉顶嘴,她能够吸引宝玉的原因何在?你以为仅仅是美貌与出色的针线活吗?当然不是,是因为她的骄傲,她对人的平等的要求,她追求独立人格的独特魅力。
被训斥后求救,去找贾母哭告:“太太要撵我出去,我没了安身之处,老太太好歹开恩!”这话熟悉不熟悉?只要换一下人称,就是秋桐的原话了。秋桐倒是善于钻营,没被撵走。如果晴雯跟她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你还会喜欢晴雯吗?读者还会喜欢晴雯吗?宝玉还会喜欢晴雯吗?
这个世界,除了生死利害,还有尊严骄傲。并不是只有林则徐那样伟大的人物,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利害趋避之”的。小小的丫鬟,地位低下的奴才,不知父母家乡的孤女,却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是用生死威胁,也不肯放弃的。
当然,如果把“尊严”与“生命”放在两个盘子里,让她二选其一,晴雯大概也不会直接把“生命”扔到地下的。但尊严受到当面挑战之时,她只顾到捍卫尊严,恐怕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死亡”在发出威胁的狞笑。
为了捍卫尊严,她顾不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