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曹公意在批判晴雯不守本分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晴雯判词中流传最广的一句话，作者用强烈的对比，指出晴雯薄命的根源：不守本分。

什么是本分？借用孔子的两句话可以完美诠释：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身为下贱：在其位，就该谋其政。

“下贱”一词，现代多用于骂人，属于贬义词，但在这里并非贬义，而是指地位，也就是尊卑贵贱中的贱，即地位低下。

这是一种客观描述，并无感情色彩。

很显然，晴雯的社会地位是极为低下的，因为她只是一个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处在社会的最底层。这就是“身为下贱”，和贾府所有的下人一样。

下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主子生活得更好。所以，每个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岗位以及岗位职责。

晴雯的工作岗位就是“针线”，即包揽宝玉的衣裳制作，尤其是贴身衣物的制作。

第三十二回，袭人对湘云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意即宝玉对针线的要求很高，不是什么人做的衣服他都穿。

正是这个原因，贾母才把晴雯拨给宝玉。贾母对这个衔玉而诞的孙子“爱如珍宝”，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宝玉。晴雯以针线见长，加上她美貌出众，符合宝玉的审美，她做的衣服，宝玉一定爱穿。

这便是贾母把晴雯拨给宝玉的主要原因。人生在世，无非衣食住行，衣占据四分之一，直接关系着生活的舒适度。有晴雯在宝玉身边，贾母从此便不必担心宝玉的穿衣问题。

这就是晴雯“身为下贱”的本分，身为宝玉的丫鬟，她的本职工作主要是满足宝玉对衣物的需求。

但是，因为倍受宝玉的宠爱，她很快就忘了这个本职工作，不太愿意把时间和精力花在针线上了。

于是，我们看到，因为晴雯缺岗，袭人不得不把她的工作接了过来：为防止宝玉受寒，袭人在大家都午休的时刻，独自守在宝玉身边绣肚兜；贾敬去世，怡红院的丫头们都在玩耍，袭人独自在里屋给宝玉赶制专为参加丧礼所用的扇套子；还有第三十二回，袭人实在忙不过去，求湘云帮她做宝玉所穿的鞋。

这些事，原本都是晴雯的分内之事，袭人只要吩咐下去让晴雯完成即可。但是，晴雯完全忘了自己的本分，正如袭人所说：“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作为怡红院的总管，袭人有安排事务之权，把宝玉的针线活安排给晴雯，正是合理的安排。但晴雯不肯做，完全失职了。

在“下贱”位，不谋“下贱”事，作为下人，不做下人该做的事，这是晴雯“身为下贱”所存在的问题。

心比天高：不在其位，却想谋其政。

晴雯“身为下贱”，却不愿意做下人该做的事，那么她想干什么呢？她想做主子才能做的事，甚至比主子更无所忌惮。这就是晴雯的“心比天高”，不在其位，却想谋其政。

怡红院是宝玉的居所，宝玉还没有成亲，怡红院便没有女主人。按照儒家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内院的事，都归女主人管。因为怡红院没有女主人，便暂时由袭人代管。不过，因为袭人不是女主人，她代管的权力范围也有限，比如第三十一回，宝玉被晴雯气得要撵她出去，就需要“回太太去”，才能打发晴雯出去，宝玉和袭人都没有这个权力。

也正因为怡红院没有女主人，晴雯又被宝玉宠爱，她便以女主人自居了。

略举两例：

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奔丧去了，为保障宝玉的正常生活，王熙凤特别强调派两个知好歹的人，“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本来是怕宝玉胡闹，没想到胡闹的却是晴雯。她先是“只在熏笼上围坐”，不肯动手干活，还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只有我和宝玉二人时，我再侍候宝玉。只要有你们在，我就和宝玉一起享受你们的侍候。

这就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了。

然后，大冬天的晚上不说好好照顾宝玉，自己还淘气吓唬麝月，结果把自己冻病了，真成了大家都侍候她了，为了她而开始忙乱。

为了表现她以女主人自居，作者还刻意让胡庸医误会，以为生病的是位主子小姐。

还有就是撵坠儿那回，按说怡红院无人有权往外撵人，所以宝玉赶晴雯走需要回太太，而撵坠儿却是平儿的授权，平儿代表的则是被赋予管家之权的王熙凤。

但是，坠儿却被晴雯撵了出去，而且是打着宝玉的名义：

“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她，她背后骂她。今儿务必打发她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

注意这句话：“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这就是把自己当女主人了，男主人吩咐女主人，女主人再吩咐下人，看起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实则晴雯做了她不该做的事，也就是不在其位，不该谋其政。即使宝玉真的吩咐了她，她也无权这么做，因为宝玉并没有撵人的实权，先撵人再“回太太”的事宝玉也做不出来。

很明显，晴雯就是自己想行权，而且想显示自己高于袭人，“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

在怡红院，什么人才能高于袭人这个代理管家？当然是正式的女主人了。

不过，对于贾府这样的诗礼之家，哪怕是正式的女主人，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想享受就享受、想撵人就撵人。像李纨和王熙凤，都是名正言顺的少奶奶，却要被各种规矩束缚着，尤其需要极为细心和耐心地侍候贾母用餐。王熙凤既是主子又是大管家，想要撵走周瑞的儿子，都被赖嬷嬷拦住了。

这就是晴雯的“心比天高”，主子是天，她想高于天，只享受主子的权益，不承担主子的职责，更不愿意被主子的规矩所束缚。

在贾府能享受这种权益的，只有贾母一人。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本来只是底层职员，却妄想行使最高领导的权益，这种强烈的不平衡，导致了晴雯走向薄命。

人生在世，贵在守本分，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相安无事，否则就会乱象丛生。晴雯的不守本分，给自己树了很多敌人，这才会有“寿夭多因毁谤生”。毁谤是真的，但她的不守本分引发了众怒也是真的。这就是作者通过“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对晴雯不守本分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