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没有奴性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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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作者乔云平（笔名：乔岗），河南南阳人，中学语文退休教师。
作者
乔岗
晴雯是太虚幻境“薄命司”内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第一个女子。曹雪芹给她的判词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看过《红楼梦》的人，无不为晴雯的美丽灵巧喜爱有加，为晴雯的没有奴性赞叹不已，为晴雯的冤屈寿夭悲愤难抑。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
赖大是贾府的奴才，晴雯被赖大家买来孝敬贾母使唤，后来又到了宝玉房里。所以晴雯是“奴才的奴才”，她还是一个孤儿。
晴雯的美丽是通过别人的口表现的。王善保家的说她：
“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了体统。”
凤姐说：
“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王夫人对凤姐说她：
“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
见她“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便冷笑道：
“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
晴雯自己也说：
“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
晴雯天生丽质，还爱美，追求美。她的一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还用金凤花染得通红。给她看病的大夫看见这两根指甲，“便忙的回过头来”，紧张慌乱中乱用虎狼药。宝玉只得又请了常来府中看病的王太医。连医生都被晴雯的美甲弄得心惊肉跳，神魂颠倒。女孩子天性爱美，颜值高是女孩子的重要资本。可惜，晴雯的貌美却成了她的罪过。
晴雯还有一双灵巧的手。贾母送给宝玉一件雀金裘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偏宝玉明日必须穿这个出席舅老爷生日宴。只好赶着叫人连夜找一个能干织补匠人，结果不但能干的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都不认得这是什么。原来这是哦啰嘶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晴雯细看一会说：
“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晴雯：
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直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在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
晴雯凭着心灵手巧，硬是一口气干到四更天。宝玉夸晴雯织补的很好，说：
“真真一样了。”
作家在“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回，详细描写了晴雯带病连夜织补雀金裘的过程。并特用一个“勇”字，突出一个“病”字，这里不仅是表现晴雯的聪明灵巧，还透着晴雯对宝玉的一往情深。
平儿说晴雯是块“爆炭”。是的，晴雯身为奴才，但她没有奴颜媚骨，她看不惯那些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低三下四、讨主子欢心的奴才。她“性情爽利，口角锋芒”，她嘲笑小红帮凤姐取东西是爬上高枝儿去了。秋纹得到王夫人赏的两件衣裳夸耀时：
晴雯道：“……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笑道：“……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晴雯在这里把袭人比作狗，她还嘲讽太太把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给袭人，袭人却装神弄鬼瞒住。讽刺袭人因为伏侍宝玉好才挨了窝心脚。听到袭人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指袭人和宝玉时冷笑道：
“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她不但骂这些奴才，连宝玉的情面也不给。她拒绝陪宝玉洗澡，只愿舀一盆水来，让宝玉洗洗脸通通头。她敢直呼宝玉的名字。她给宝玉换衣服时，不防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上，将股子跌折。宝玉说她是蠢才，晴雯说：
“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气得浑身乱战。宝玉让她吃果子，她说：
“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
接着就是那个“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经典故事。宝玉说你爱撕扇子爱听打碎盘子那一声响，就是故意的也可以。还说“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得好，再撕响些！”
还把麝月的扇子也撕了。
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晴雯完全忘记自己奴才的身份，她敢于以平等的口气和宝玉对话，甚至于居高临下，傲视众人。她没有把宝玉的主子身份放在眼里，没有曲意迎合，献媚取宠。没有丝毫卑微和奴性。这是一种最可宝贵的性格。
宝玉用撕扇打盘买晴雯一笑，耍的是公子哥儿脾气，但他能以平等身份对待晴雯，对晴雯以奴才身份耍贵族小姐脾气不但不生气责骂，反而十分欣赏纵容，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晴雯撕扇子也不能和“烽火戏诸侯”那个历史故事中的褒姒相提并论。这里且不说她们身份的天壤之别，她根本没有褒姒那种戏虐玩弄，无聊空虚，纵欲寻欢的阴暗肮脏心态，她有的是桀骜不驯，自尊自爱，倔强不屈的天真和刚烈。她撕掉了上尊下卑，撕掉了等级观念，撕掉了主子威严，她胜利了。
晴雯最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在抄检大观园时的表现。请看小说文本：
到了晴雯的箱子， 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晴雯“豁”的一声将箱子掀开，尽管没有探春“啪”的一声给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那样令人痛快解恨，但此时晴雯不畏强权，敢作敢为，泼辣率性的勇武形象已牢牢扎在了读者心中。要知道探春的身份可是贾府三小姐，而晴雯的身份是宝玉的丫鬟，是一个奴才啊。而贵为主子的贾宝玉、林黛玉、贾惜春，包括半奴半主的袭人，在抄检大观园时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比起一个小小的晴雯就不如，是耶？非耶？
抄检大观园的结果，是一大批奴仆被撵出大观园惨遭迫害，晴雯则是受到摧残最为深重的一个。王夫人亲自带着一群人：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
晴雯疾恶如仇，恶语伤人的火爆性格肯定得罪了不少人，她甚至还用“一丈青”簪子戳偷了平儿“虾须镯”的小丫头子坠儿。晴雯被宝玉对她的尊重抬爱弄得头脑膨胀，自视清高，不能正确对待和团结周围的人，这是她遭毁谤的自身原因。
王夫人本来就嫉恨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美晴雯，她看不惯晴雯的浪样儿。晴雯又遭人告密暗算，王夫人偏听偏信谗言佞语，加上王善保家的公开告状，这个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凶相毕露，必欲置晴雯于死地而后快。
撵晴雯的表面原因是王夫人怕俊俏的丫头不长进把宝玉教习坏了，深层的原因还是因为晴雯具有不畏封建正统势力所容的强烈反抗精神。
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回到哥嫂家中，宝玉偷偷去看望。
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凭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
我们说，晴雯是冤死的。晴雯爱不爱宝玉？肯定爱，因为志趣相投，两情相悦。但晴雯心无尘染，光明磊落，洁身自好，从不干苟且偷摸之事，还当面骂袭人和宝玉鬼鬼祟祟偷情。她不和宝玉一块洗澡，嘲笑碧痕和宝玉一块洗澡足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晴雯那个风流成性的嫂子灯姑娘，在窗下偷听她和宝玉的话后也说：
“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可知晴雯爱宝玉爱得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她确实“担了虚名”，“有冤无处诉”。奄奄一息的晴雯知道自己生命垂危，她舍不得离开宝玉，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后悔没有和宝玉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她要把自己身上最美的一部分留给心爱的人。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跟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可怜的晴雯至死没有向任何人求饶，她要公开向世人宣告，我爱宝玉，就是躺在棺材里也要穿着宝玉的衣服。唯一遗憾的是：
“早知如此，当日就应该另有个道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就这样被挤出了这个她十分留恋的世界。谁能不为晴雯之死扼腕痛惜！晴雯永远活在读者的心中！
晴雯死后，贾宝玉为她写了一篇《红楼梦》中所有诗文辞赋中最长的一篇祭文，名曰《芙蓉女儿诔》。他用满腔的愤怒，谴责那些香臭不分的邪恶小人，用无比的深情赞美这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女子：
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他用芙蓉花喻晴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纯洁，和屈原的用兰花自喻香草美人异曲同工，他把晴雯比作和贾谊一样，“寿夭多因毁谤生”。他无限伤感地写道：
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
晴雯就是宝玉心中永不会死的芙蓉花神！“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多情公子空牵念”，感天动地晴雯冤！晴雯短暂的一生，就像划过夜空的一颗流星惊世骇俗，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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