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和14年,韩愈因为《谏迎佛骨表》触怒天威,被贬到岭南潮州任刺史。当时的潮州天高皇帝远,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又已经这么僵,换做常人,可能就彻底躺平了。但韩刺史没有就此沉沦,反而脚踏实地的做了不少实事。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件为民实事就是驱退当地为虐的鳄鱼,在千古雄文《祭鳄鱼文》里,韩刺史历数当地鳄鱼之过,还给鳄鱼指了一条生路——三五天内迁到海里去,别在这祸害我的乡民,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据说不久之后,鳄鱼就西迁六十里,潮州境内再也没有鳄鱼之患。
提笔就能喝退鳄鱼,真可谓文坛犀利哥啊
鳄鱼在当时的中国不是什么稀罕物,就算在今天,安徽至浙江一带的水系里,也还有扬子鳄的分布,但韩愈笔下的那些鳄鱼显然不是扬子鳄这样的“小可爱”。《祭鳄鱼文》里说它们“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又要“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简直是嚣张极了。
在明朝以前,描述岭南地区风物的文章里,明确提到大型、食人鳄鱼的记载还有很多,其中不乏大家手笔,比如柳宗元也提到“闽……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吞人即浮”,都描述了岭南地区有能吃人的鳄存在。
而东吴的朱应、康泰说“鳄大者长二丈余,状如鼍”,晋代张华又写它“南海有鳄鱼,状似鼍”,可见古人对扬子鳄(鼍)有足够的认识,而且明确的说到岭南的鳄只是像扬子鳄,却又不是扬子鳄。
单单是体型上的差距,就决定了扬子鳄不可能是岭南恐怖故事的主角
不过,只靠这些文字描述是不足以服众的,韩刺史和其他文人描述的“岭南吃人巨鳄”是不是真的存在,历史上一直都有质疑。比如郭沫若在1965年视察潮州时就评论“(《祭鳄鱼文》是)韩愈夸大之,以成神话耳”。
确实,文人笔下,什么几千里的鲲鹏都能说出来,把个扬子鳄夸大成吃人巨兽也不是不可能。要确定历史时期的中国确实生活过大型鳄鱼,尤其是韩愈时代真的在潮州见过大型鳄鱼,还需要更多证据。
好巧不巧,证据很快就接二连三的来了,最早的证据甚至比郭沫若视察潮州的时间点还要早:63年9月,广东顺德桂洲公社四基大队在挖掘鱼塘的时候,从距离地面3米深的灰白色细砂层里挖掘出一个巨大的成年鳄鱼头骨;73年,又是顺德的勒流公社,在挖水渠时从0.5米深处挖掘出一具成年鳄鱼的完整头骨;还是73年,南海县平洲公社红卫农场的渔民在塘底捞出一具鳄鱼头骨亚化石;同年冬天,新会县棠下公社大林大队在挖掘鱼塘时,挖出一具包含头骨、部分肢骨、脊椎骨和鳞片的鳄鱼遗骸;77年冬天,佛山石湾河宕的新石器晚期遗址土层里挖掘出一块鳄鱼上吻端化石;80年2月,又是新会县棠下公社石头村,又在挖水塘时找到一具完整的鳄鱼头盖骨和脊椎骨。
要么怎么说伟人说的有道理呢,历史确实是劳动人民书写的,尤其是广东地区挖水渠挖鱼塘的劳动人民,特别擅长在淤泥里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
这一堆鳄鱼骨骼一出土,再也没人能说韩刺史是在夸大其词了。新会县棠下公社大林大队(今江门市蓬江区棠下镇大林村)挖掘出的这具鳄鱼骨骼,仅头骨部分的长度就已经和成年的扬子鳄体长相当,推测其完整体长至少也在6米以上。扬子鳄就是把金坷垃当饭吃,也不可能长这么大,这肯定是另一种鳄。
73年在新会县棠下公社大林大队挖掘出的鳄鱼骨骼和其完整形态复原
而利用C14年代测定,基本可以判断这些骨骼的主人确实生活在人类活动已经在岭南高度繁盛的时期,鳄和人一定长期共存,甚至有过“密切接触”——80年2月挖掘出的那些骨头上,至少能找到17处利器切割的痕迹。
80年2月在新会县棠下公社石头村挖出的鳄鱼骨骼上显著的利器切削痕
现在文献记载有了,骨骼实证也有了,接下来就是要论证这种曾经生活在岭南地区的鳄到底是个什么鳄。
最初的研究使用的是63年和73年挖掘出的2具标本,标本本身的保存状态不是很好,但研究人员关注到它巨大的体型,很容易就把它和现存最大的鳄类——湾鳄(Crocodylus porosus)划上联系。湾鳄是一类习性凶悍的鳄,也有确凿的攻击人的证据,它的现代分布范围距离岭南地区虽然隔着南海,但湾鳄本身就能在海水和半咸水中生活,扩散到中国南方也是说得通的。于是,岭南的巨鳄很快被认定为湾鳄。
在此后的几十年里,大量媒体针对岭南的古代鳄鱼进行报道时,使用的大多也是“湾鳄”这个结论。
湾鳄,曾被认为是岭南巨鳄的真身
1981年,中山大学地质系的王将克教授依靠更多新出土的骨骼标本进行研究,发现它们的吻部都特别细长,吻部和头骨后部有明显的界限,这都不符合湾鳄所在的鳄科鳄属的特征,反正更接近于长吻鳄科。在进一步的研究了骨骼标本上下颌的牙齿数量(上颌每侧21,下颌每侧18)后,他也发现标本都符合长吻鳄科(20~21,18~20)的特征,和湾鳄的上颌每侧18颗、下颌每侧15颗差别较大。
尤其凸出的差异在下颌骨缝联合部的长度,岭南标本的骨缝联合部很长,延伸到第13~14颗牙齿附近,这又和长吻鳄科近似,而湾鳄的骨缝联合部恰恰非常短,只能达到第4颗牙齿附近,显然和出土的标本严重不符。
介于此,王将克教授把岭南地区出土的这几具骨骼标本认定为长吻鳄科物种,而在长吻鳄科的2个现存物种里,今天生活在东南亚的长吻马来鳄(Tomistoma schlegelii)更有可能。这项研究发表后,又是一轮科普宣传推广,在某百科词条里,至今还有“长吻马来鳄几百年前还曾出现于中国南方”的描述。
长吻马来鳄,也曾被认为是岭南巨鳄的真
但在2022年,这一结论再次被突破,合肥工业大学的刘俊教授和日本学者饭岛正也再次研究了岭南出土的鳄鱼标本,尤其是新会和顺德博物馆的骨骼标本,最终确认这些鳄应当属于一个独立的长吻鳄科物种,他们以韩愈的故事为灵感,将其命名为中华韩愈鳄(Hanyusuchus sinensis)。
中华韩愈鳄(Hanyusuchus sinensis)的发现最终给持续千年的岭南巨鳄疑团画上了句号,它的出现还给长吻鳄科的一个演化大难题提供了新思路。
长吻鳄科的另一种现存物种——恒河长吻鳄的形态上和其他鳄类差别很远,尤其是成年雄性的吻部前端会有一个软组织构成的球形结构,这个结构似乎是在交配季节起到声音共鸣器的作用,其他现存鳄类(哪怕是和它亲缘关系相对比较紧密的长吻马来鳄)都没有它这么凸出的特征,那么它是在怎么演化成这样的?我们还需要找到一些过渡物种来解答这个难题。
成年雄性恒河鳄,可以看到吻部明显的球形结构
而在中华韩愈鳄的翼骨上有一个卵形凹槽,很可能容纳一个用于共振的空腔结构,它的鼻窦也有了膨大的趋势,它有可能已经出现了和恒河鳄一样的特殊发声器官,在古代文献里,也有这种鳄鱼“夜吼声如雷”的描述,研究中华韩愈鳄的演化过程,可能就更有助于推进恒河鳄的系统发育过程,也能了解整个长吻鳄科的演化历史。
当然,中华韩愈鳄本身的演化历史已经走到了尽头。从那些古代文献里我们也能看得出来,这些鳄和人类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历来地方官员都把驱逐鳄鱼作为头等民生大事来抓,各地府志、县志里不乏杀鳄鱼的“良方”,比如夏原吉发明的生石灰毒杀法就被大规模推广,当地的农业生产也挤占了鳄鱼赖以生存的湿地环境,最晚到了清初,文献里再次提到这些鳄时,就已经是“今独幸而不见矣”了。
中国境内的鳄,也就只剩下萎缩到长江流域的扬子鳄一种了。
中华韩愈鳄复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