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林冲的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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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阳关
一
林冲、陆谦都是权力的顺民。权力秩序下，陆谦背叛了友谊和人性，林冲磨灭了血性和初心。
当陆谦像狗一样被唤去接受咬人任务时，他“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当林冲认出调戏娘子的小流氓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当枷锁扛身，他说：
“年灾岁恶，撞了高衙内。”
堂堂正正的老英雄张教头，也感叹天年不齐……
可知大家心目中，高衙内，就是天经地义一尊花花太岁，有着宿命般不可抗拒的流氓权。为什么？因为他爸是高俅。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屈服。你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林教头该是多么威武英挺？娘子照样被人欺侮。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小命区区，何处是依？哪里还有丝丝儿豪杰气息？
泼皮高俅们端位顶层，设计和领导子民前进。你想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终究是个糊涂人。一头小畜生就能踩碎你的现世安稳。
神勇无畏的鲁智深注定为体制不容，留下的都是举手和鼓掌的一群。有机会爬上去，未必不是下一个高俅。
二
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未必是大勇者。当林冲在陆谦家的胡梯上，生生儿收住三步并作两步的脚步，叫一声“大嫂开门”，这个好汉的自制力，多么让人吃惊！
难为他上得楼来，还要搜寻一番被自己故意放走的高痞子。此处，谙透人性的施耐庵未必想诛心，但烟火困窘的我们却读得痛心。林冲是一面镜子，照见多少无力的人生？活着，咋就这么难！跪下了，还得装作昂首挺胸。
规则森严，人要脸面。林教头，善于把英雄糟践得窝囊，又善于把窝囊表现得英雄。多少木偶，谁是提线人？操纵林冲的，难道是他的本心？
基于同种原因，将陆虞侯家打得粉碎时，林冲其实已经放过了这个小鬼。不第一时间找他，是他后面立着大神。
拿着尖刀，守株此獠的三天里，林冲想了些什么？不存在权衡和抉择，维持和推进我中规中矩的人生，是毋庸置疑的大局。谋妻之恨，男儿尊严，且只好忍耐些……也算是给了这帮恶人一个警告……毕竟就像娘子说的，清平世界，天理王法，我一身功夫，他们多少该有些顾忌吧？
说到底，体制人，专业对口，技术过硬，领导器重，前程可期……放不下岁月静好，唯有忍——毫无悬念地，息事宁人就成为林冲的本能。他有些侥幸心，不愿以最大恶意推测别人——这其实是跟自己飘摇的五内较劲。日子，似乎还过得下去。有时候，掩耳盗铃也是很必须的。
林冲的逻辑奇怪吗？有是非观，有恻隐心，有真本事，道义在我，既不敢奋力一搏，又幻想着邪不压正。这就叫中产阶级的软弱性？归根结底，他和我们一样，离不开体制，走不出系统，更谈不起什么忧国忧民。
红粉送美女，宝刀配英雄。林冲买刀，其实是给块垒难平的自己一个臆想中的爱重和怜悯。十分赞服那托儿的广告词：
“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 “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 “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仿如失意英雄的天问，瞬间就激起了林冲浩荡而深刻的共鸣，可谓字字刺心，声声致命。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即将陷入罗网的林冲，一遍遍挑灯抚刀，犹自憧憬着请本管高太尉赏鉴。
陆谦，这个依附于权力车轮上的小人，就如此这般，像策划一个小游戏一样策划了朋友的命运。他深知你的软肋，下手便是绝杀。他的阴狠，直让人脊背发冷。但根本上，践踏林冲的并非这些卑劣的个人品质，而是整个权力结构。天大地大、理大法大，权力最大。在权力主宰一切的时代，利益大抵比正义、感情、良知和生命重大。
三
林冲休妻，是有那么些不明不白。
他摆在桌面上的意思无非两条：一为娘子年轻，二怕衙内逼婚。所以任其改嫁以托终身。听起来都是末路英雄恤爱红颜的一片苦心悲情，实则无异于抱薪救火。
娘子嫁给谁？谁敢娶？被脊杖刺配的林冲当然比谁都明白，所谓改嫁，只可能嫁给高太岁。此其一。
其二，事件的重点在哪？娘子本人的意愿如何？如林冲所说，她和他伉俪情深，她之纯贞坚定，断无可能屈从于高混混。这一点，林冲作为丈夫，应该也了然于胸。
所以，不休，合法夫妻关系存续，对娘子多少是个保护。她将来拒婚还有个说头。只不过，林冲就一发成了高俅们必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休了，便是替高衙内强娶扫清了路障，也没准能给林冲创造一线生机。但这样一来，在高衙内的张牙舞爪下，诚如富安陆谦所说：林娘子就唯有一死方休。
所以是何用心，枉自两下相误这种话，林冲说了两遍？娘子误你什么？前程？性命？
林冲啊，如金圣叹所说，果然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可怜他的娘子，一见休书，登时恸绝。其实此刻，她已心知这煌煌帝都、泱泱人间，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所。也许她还会作如是想：我是多么不祥，害得官人锁链加身，去国离乡。
所以，整个事件中，谁才是哪个最无辜最凄楚的人？没错儿，就是林冲娘子。
她甫一出场，便红了脸说：
“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
就唤起人心中万千爱怜。这个小女子，柔弱而硬朗，美丽而纯良。施耐庵不着意几句话，就把她写得摇曳生姿。加上那个机智勇敢的女使锦儿，哪怕只此二例，我便倾向于《水浒》并不厌女。
林娘子和乃父张教头的倒下，为我们撑起了一片人性有望的天空。林冲们不行。其见地骨气，未见得比矮檐下那些个庸男俗妇高。空有本领，全无豪情。
不过话说回来，林同志毕竟没有主动献妻，积极求绿，高领导也没有暗索或明取。可见睡下属老婆这种事在当时也还并不流行。如果高俅直接许以顶戴，林冲怎么办？或者太尉当不至如此裸奔？裸奔是一种见山还是山，是否定之否定，需要进化来完成。
四
林冲低估了陆谦的恶毒性，陆谦高估了林冲的危险性。已然势成水火，必须你死我活，何况主子的夺妻大业未竟。小人总是比我们狠，哪怕你林冲已经认怂。至于高俅，杀几个人，本来就不叫个事。
一个人窝囊起来，真如鞭子下的猪羊，关键这个人还一身的好枪棒。董超薛霸二小鬼步步摧逼，林冲就只是个处处退让。其忍辱含垢，低三下四处，让人直想大叫一声：林冲，不就一条命吗？干嘛这么孬种！
然而，正途难弃，常态难离，林冲动心忍心，幻想着某一日重做良民。梁山那条路，毕竟是王化之外，公序之敌。
林冲能活下来，实属侥幸。《水浒传》讲忠义，读者往往质疑。且不说忠，只这个义，岂止是断金亭上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关键时刻，能救命。路见不平一声吼，林冲，他有幸结交了一个真兄弟鲁智深！
但林冲和陆谦显然更像一路人。他和他，比和智深更为知心。
同一单位混，懂体制，懂规则，懂员工手册，有高交集的圈子。林因生活挫了气性，陆为利益出卖灵魂。林对陆袒露肺腑，对鲁支支吾吾。也难怪，智深这样的江湖朋友，风风火火，原是会给教头闯祸的。另一方面，教头也怕和尚笑他不够英雄。当和尚赶来帮他打架时，他反而劝他收手，好像媳妇被调戏的是他而不是他。然而到头来，救他的却恰恰是这个、他并不怎么推心置腹的卤直莽撞的花和尚。
相比和尚的情深，教头未必有对等的意长。似乎他以为智深就是风里生雨里长，就能不怕权力刀枪。作为一个深细人，他一张口就跟董超薛霸二狗才说破师兄行藏，固非有意，也是不该。
五
负屈衔冤的林冲捡了一条命，在沧州牢城营，就像在禁军衙门里一样，陪着笑脸，兢兢业业打理起他的坛坛罐罐，安安生生盘算着那两间破败不堪而又阴谋无限的草屋，积极改造，重新做人。
深爱《风雪山神庙》这样的文字。那一天雪哦，那一隅火光、彻透人心的寒凉、清明上河图背后的真相。体制让好汉变成病猫，又让病猫变成猎豹。手刃仇敌固然快意，也意味着和家国道统的最后割离。
至此，林教头，本本分分正正经经而又能力出众的林教头，便被社会彻底逼到了对立面。这位准草寇心头的躁戾不安，一时就像他挑向老庄家脸上，那焰焰的柴火……他说：
“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他自知和这些良民、和整个世界之间，已经隔开一道突不破的铁墙，他，回不去了！
请设想天地之大，人烟滚滚，而我靡知厝身的滋味！这有助于我们理解林教头一路走来的畏首畏尾。是可舍，孰不可舍？水泊梁山之外，有广阔的难以割舍。
回望来路，他可有一些悔不当初？
如果一开始就能让恶人吃些苦头，良人是不是还有路可走？一退再退必然退无可退，各求自保必然人人自危。所以一百单八人，好汉不好汉都来聚义。江湖上，谁心里没个水浒？
水浒是什么？水浒就是走投无路，就是万家灯火照不到的月黑风高，就是流不进江海的暗河奔突、刀尖上的粮食、血泊里的呼吸、全世界的压迫、挥之不去的非人类感、如影随形的末日惶恐……纯正的梁山，无他，只是一个 “逼”、一个“敢”。
然而，纯正的东西几多？体制不仅在庙堂，亦在江湖。林冲的落草之路并不比他的良民之路平坦，几被逼下梁山。当他手刃王伦时，眼前有没有出现高俅的模样？
火并事件是林冲唯一一次对人生的主动出击，是他的高光时刻。后来，水泊真地捉了仇人，林冲就只是个怒目而视，一如他当初在东京岳庙里，把一双眼睁瞅高衙内，一样的体制习气。
天罡地煞的座次下，也依然一派等级森然。以星主自居的宋江哥哥弄的那些鬼，弟兄们只有诺诺唯唯。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林冲当初感叹不遇明主，终非究竟涅槃。招安路上，梁山的初心渐行渐远，直至烟消云散。
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梁山泊马军五虎将之一、天雄星豹子头林冲，以风瘫之躯，凄然落幕六和寺……生之艰，死之难，深可一叹。而此前，娘子之死，已彻底掐断他对世界的系念，孤魂野鬼，只有名字，没有体温。
黑暗染黑了我的眼睛，岁月斫削了我的气性。林冲，很孤很冷。他自己，也是压迫自己的秩序大厦的一块板砖。生于秩序，长于秩序，秩序就是我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皈依,我就是秩序的沧海一粒。这，难道不天经地义？至于血性风骨，有了固然好，没了也很正常。
年少轻狂，信马由缰，吃了风霜，挨了刀枪，不怕你不垂眉低首做驯良。活到某个份上，就会活成后来者的榜样，权力和金钱支配下的规矩便一代代承扬。人类的事，大抵如此。
林冲，尽管被岁月和制度阉割了热情和锋棱，他仍然是《水浒传》中最让人同情的人。他身上，有超一流的文学深度，有广阔的人类生态，有优柔畏缩的我们。同样情境下，多数人都是林冲，多数人都不及林冲。同情他，就是同情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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