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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76年,康熙十五年,一场殿试改变了纳兰容若的人生轨迹。
进士二甲第七名,一个极高的名次。纳兰容若长舒一口闷气——他的“翰林梦”,终于要实现了!出生于豪门深院,惯看政治风雨的他,并不向往权力。但他也有自己的抱负:进入翰林院,成为当朝大儒,一代文宗。
这是个迟到的结果。三年前,纳兰容若已高中举人,却因一场寒疾,与殿试失之交臂。那一年,他20岁。
这跟现在健康宝弹窗,进不了高考考场没太大区别。寒疾好了,殿试也结束了。纳兰默默看了一眼变回的“绿码”,苦笑一声,在门口挂了一块谢客牌子,家里放上几千册书,埋头苦读。
一读就是三年!这时的纳兰容若,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精神小伙。与他日后诗词里哀婉凄艳的形象判若两人。三年后,“学有大成”的纳兰刚一出关,便拿出几篇鸿文,给儒界投下了几颗震撼弹。当时的国子监老大徐文远,捧着纳兰的经解词章,几乎惊掉了下巴,连呼:“司马公贤子,非常人也!”
人尽皆知,徐文远口中的“司马公”是当朝权臣明珠。
在那场著名的关于是否“削藩”的廷争中,他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站到了康熙这边。他押对宝了,成为权倾一时的宰辅级人物。
▲ 古代殿试场景
权臣之子、天赋异禀、文名远播……天时地利人和,似乎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纳兰容若进入翰林院的脚步。
但是,朝廷的清流们不干了——纳兰容若,你不懂自己是权贵吗?竟然还有脸“考编”?你占了翰林院一个编制,要将那些寒窗数十年的芸芸学子置于何地!一个23岁的娃儿,还想“赢者通吃”啊!
奏折,雪片儿似的飞到了康熙的办公桌上,有举报暗箱操作的,有举报考官泄题的,还有举报翰林院提前为容若准备好“萝卜坑”的……
纳兰的迷妹中,有个以做邸报为业的。此人不知是黑粉、狼人还是猪队友,写了一叠“声援”纳兰的传单,文章嘛,略输文采,却异常风骚,还给天下读书人扣上一顶“乡村酸臭秀才”的帽子。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年长纳兰27岁词人姜宸英,在考场上屡败屡战了三十年。他曾是纳兰的忘年交,当他看到这篇文章后,怒不可遏,当面向纳兰容若摔了杯子,拂袖而去。
全国各地的士子们也纷纷挞伐:“乡村酸臭秀才”怎么了?“乡村酸臭秀才”容易吗?我们都是“乡村酸臭秀才”!这事朝廷如不给个说法,我们一定采取罢考、静坐、写文章骂人等方式,周旋到底!
康熙是史上最勤政的皇帝之一,每年殿试,他都是要亲自选人的。他当然知道,不管是招考程序还是纳兰本人的才学,都没有太大问题。他在朝堂上作了正式声明:明珠家的大儿子是朕亲自选的,程序是绝对的透明,大大的“正义”。
不过,康熙自己心里门儿清,清流们是说不服的,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皇帝选自己大臣的儿子当进士,说里面没猫腻,说他是凭实力,谁信呢?真有人信也不会说自己信的。
况且,康熙和明珠,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隐秘的角落”, 各打着自己的算盘。
康熙心里有一盘大棋:大清入关还没多少年,现在又跟汉族的三个藩王干起来了,民族矛盾很深,人心还不太稳。争夺人心,首先就要争夺天下士子的心,争夺天下士子的心,再没有比科举更重要的了。现在“纳兰考编事件”引起汹汹舆情,从大局考量,是断不能给纳兰安排位置了。纳兰作为明珠家的长子,应该有服从大局的政治觉悟。
明珠的内心则复杂得多。他懊悔几天前榜单刚一出来,自己就高兴地昏了头,到处宣扬儿子中进士的消息——这不招人恨嘛!不过,这件事也顺势掀开了他深藏内心许久的潘多拉魔盒:他其实并不希望儿子进入那个劳什子翰林院——这个冷衙门,哪儿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权力部门有干头?他自己是从皇帝身边的侍卫干起来的,他非常希望儿子可以重走他的“成功路”。
康熙和明珠一拍即合。
具体由明珠出面,操办这件事。过程也很简单:进士榜单公布后,照例,下一步是“馆选”,就是分配工作。其他进士,爱当翰林当翰林,爱当县令当县令。纳兰容若嘛,不分配,搁置起来,在家待业。
是谁想到这样的妙计,史书已不可考。这个以退为进的办法,完全找准了康熙、明珠、清流党、寒门士子四方的最大公约数:既顾及了朝廷科举程序正义的面子,又给明珠改变儿子人生轨迹的机会,既满足了清流们的诉求,又堵住了天下士子的悠悠众口。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弥于无形。各方都比较满意,兴尽而归,偃旗息鼓。只有纳兰容若,被劈头浇上了一盆冰水。
他只不过想当个翰林而已。如果说有什么功利的想法,也不过是在那个“政治上满排汉,文化上汉排满”的时代,为自己的学术正名,被儒林主流承认。这是每一个醉心学术的人都有的梦想,有什么罪吗?
他当时是怎样的反应,已不得而知。8年后,纳兰的老师徐乾学给他写的墓志铭里有一段叙述叙述,可以供后人参考:
“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容或诣者,辄避匿。”
纳兰的愤懑可想而知。这是词人一生最大的转折点,那个意气风发的“侧帽”少年,从此词风猛地为之一变。
他在《金缕曲·简梁汾》一词中慨叹自己因谤落选:
『“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
在《瑞鹤仙》中直接吐槽:
『“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
当翰林不成,纳兰便自荐投身军营、效忠沙场。然而,这样的要求显然会被康熙和明珠拒绝。
纳兰容若转而投身佛老学说,自号“楞伽山人”,词中,也越来越多地荡漾着无以名状的悲怆感、落寞感和宿命感。不久后,他的妻子卢氏去世了,沉郁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他为此写了不少传唱极广的“悼亡词”,懂纳兰的都知道,这些词,既悼爱妻,也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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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赋闲”两年后,当年的纷争已完全平稳落地。纳兰容若按照康熙和明珠设计的路线,开启自己新一段如木偶般的人生轨道——进宫入值,像当年的明珠一样,做了大内侍卫,过了七年“马曹狗监共嘲难”的郁闷日子,直到31岁郁郁而终……
多年后,当人们在纳兰的墓前,回望康熙十五年那场“殿试”风波时,开始不由地叹息。
纳兰的好友顾贞观说了句公道话:“考编”这个词,其实是个伪命题。
寒门学子们“考编”,为的是什么?大多数是为了光宗耀祖,再捧上个衣食无忧的“铁饭碗”。容若少年成名,又是宰辅之后,无需光宗耀祖了。要说“铁饭碗”, 容若显然是没有必要去“考编”的——清朝翰林院是个冷板凳的苦差事,终日埋首古经,一个翰林的年俸,大约只有100多两。容若殿试前不久,还有一位翰林因为薪酬太低,辞职去做卖书的生意了。明珠家产多少呢?雍正年间测算,光白银就一千多万两。换句话说,纳兰容若从他爹的指甲缝里抠出几十万两银,再找家山西票号存个每月定期,不吃利息也够一个翰林花上几百年的了,这比“铁饭碗”不铁?
最根本的是,纳兰容若的才学,是有目共睹的。当年那场殿试时,纳兰的《侧帽集》早就传遍全国,“家家争唱”了。他的经史文章,也早已蜚声儒林。掰着手指头数,当时的同龄人中,实力能及得上纳兰的,又有几个?他考了个二甲第七名,稀奇吗?
很明显,“考编”是好事者为了迎合“寒门学子”的心理套上的一个概念。一句“考编”,人为地将纳兰容若和天下读书人对立起来,事实上,这种对立并不存在。纳兰既不是为了“考编”而中进士,也并没有抢“寒门学子”们的饭碗。在这件事上,纳兰容若与天下寒门士子,都是受害者。真正得利的,是朝廷里的“清流”们。
姜宸英在古稀之年,终于得中进士。那天,他走到纳兰墓前,突然想明白了:不知写“乡村酸臭秀才”的人是无意还是有意,是“假助攻”还是“真猪友”,这显然与纳兰本人无关,更不是他的意思。天下寒门的口诛笔伐,应该针对这位“猪友”,而非纳兰容若。自己当年那口杯子,看来是错摔了。
徐乾学看着自己学生的墓碑,老泪纵横。他不仅为自己的徒弟悲哀,更为大清朝悲哀,因为,他看得更深更远:
康熙十五年,朝廷与三藩的战争正到了非常吃劲的时候,吴三桂已经从云贵打到了湖北,清军节节败退,只能困守江北。
为何?当年的八旗铁骑,在温柔乡里安享了十余年后,已经再无当年的威风煞气。新一代的八旗子弟,到处弥漫着慵懒懈怠的风气,读不得书、骑不得马,拉不得弓。就连狩猎时被木刺扎一下,都要哭个好半天。平日里,读书迟到早退不说,还迷上了斗鸡遛鸟耍戏子,有些人,穿得花红柳绿,脸上化妆,油头粉面的跟娘们儿似的,哪儿还有当年清军入关时那股子嗷嗷叫的雄风?
只有纳兰容若,还风雨无阻地日日在马背上练习弯弓射箭,天天沉浸在无涯书海里苦读。朝廷在这场“殿试”里拿下了纳兰容若,将给八旗子弟怎样的示范呢?答案不言自明。
说罢,徐乾学取出一套《通志堂集》,这是他带领一班文友,一本一本整理纳兰容若的遗作后编就的——谁能想到,这样一部巨著,是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之手?
两百多年后,梁启超、王国维等名家,分别给予纳兰容若公道的评价——“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很多人好奇,康熙十五年的那场殿试,头甲状元是谁?当了什么官?留下什么作品?无奈,史料已很难考证。
这不稀奇。历朝历代,大多数金榜题名的佼佼者,最终都会在历史的风烟中渐渐湮灭。
而渴望成为一名翰林,却在“馆选”中被拿掉的纳兰容若,却以他经典隽秀的作品,永远留在了人们心中……
(全文完)
参考文献:
《康熙十五年殿试与纳兰词哀感顽艳之音的形成》,2019年6月;
《纳兰成德交游研究》,2021年5月;
《清朝官员的俸禄》,2016年6月;
《通义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1685年7月;
《中国国家话剧院关于2022年应届毕业生招聘有关情况的说明》,2022年7月;
《易烊千玺发文:放弃入职国家话剧院》,2022年7月;
《蓝盈莹已从人艺辞职:尊重每个人的选择,“野心”不是错!》,202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