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传》上,齐襄公,连弑鲁、郑二君,不守信义,欺骗臣工,基本上每一次出场,都是负面形象。如:“初,襄公立,无常。”
“无常”这两个字,可以很好地概括齐襄公的性格特征和处事方式,也基本上是当时的人对他的评价。
但在薨逝后,齐襄公得到的谥号却是美谥“襄”。
何谓“襄”?“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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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襄公
要注意到,谥号和历史评价是不同的,历史评价可以站在别国、站在后世的角度去看待。但谥号的视角是本国,拟定的时间是在新亡后不久。所以“襄”这个字,代表的是齐襄公薨逝之后,齐国内部对他的评定。
仔细分析一下历史记载中齐襄公所做的那些荒淫无道的事情,会发现绝大多数事件指向的后果,都是对齐国的发展有助益的。
弑鲁桓公
鲁桓公带着夫人文姜去齐国访问,齐襄公和妹妹文姜旧情复燃,被鲁桓公发现,斥责了文姜。
文姜就跑去向哥哥齐襄公哭诉,齐襄公一怒之下,设计杀害鲁桓公。
如果仅看事件本身,杀鲁桓公是一个突发的偶然事件。但是,把偶然的事件放到历史背景中,又可以品出别的意味来。
在齐鲁的这次外交事故中,有一个因素自始至终没有被提及,可它对事件的影响又是不容忽视的——纪国。
齐国与纪国,有九世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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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哀公
“周夷王三年,纪侯谮之周,周烹哀公。”此乃国耻,大约齐国的几代君主在少年时期,都接受过这种复仇教育。只不过到了齐襄公这一代时,才终于有实力去实施复仇计划。所以后来汉武帝谈起来北伐匈奴的时候就引用过这个例子,称:“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此外,从现实利益的角度来看,齐国要扩张,只能先向东南方向的纪国下手,因为其他方向,不是海,就是鲁、晋、燕、卫等大国。全是硬骨头,啃不动。
所以无论是从复仇,还是从现实利益的角度来考虑,灭纪,是齐国几代人拼尽全力、反复较量,誓要达成的一项目标。
可就在国力强盛到可以开始实施计划的时候,一个拦路虎出现了,就是鲁桓公。
在鲁隐公时期,鲁国与纪国就维持着良好的姻亲关系:“隐公二年,九月,纪裂繻来逆女,卿为君逆也。”
到鲁桓公即位时,齐对纪日益紧逼,纪侯曾经向鲁国求援——让鲁国出面求周王室来调解齐纪的矛盾。鲁桓公拒绝了。“桓公六年,夏,会于成,纪来咨谋齐难也。冬,纪侯来朝,请王命以求成于齐。公告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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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桓公
从他后面的作为来看,鲁桓公不是不愿意帮纪国,而是知道周王室已无平难的能力。
虽然没有直接请周王室出面调解争端,但鲁桓公促成了周王室与纪国的联姻,使纪国在名义上有了一个天大的靠山:“桓公九年,春,纪季姜归于京师。凡诸侯之女行,唯王后书。”
到周庄王二年(前695年),鲁桓公把齐侯、纪侯叫到一起会盟,让他们俩别打了:“桓公十七年春,盟于黄,平齐、纪,且谋卫故也。”
这里鲁国的态度就很明显了——直接以外交手段加军事威慑,阻碍齐国吞并纪国。
这次会盟,肯定是触怒了齐襄公。于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齐国入侵了鲁国的边疆,两国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战争:“桓公十七年,夏,及齐师战于奚,疆事也。于是齐人侵鲁疆,疆吏来告,公曰:‘疆场之事,慎守其一,而备其不虞。姑尽所备焉。事至而战,又何谒焉?’”
一年后,也就是周庄王三年(前694年),鲁桓公薨逝在了齐国:“桓公十有八年春王正月,公会齐侯于泺。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夏四月丙子,公薨于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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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桓公
根据这样一条时间线可以看到,齐鲁的矛盾已经酝酿了十余年,到周庄王二年(前695年),矛盾突然激化,那时齐襄公应该已经对鲁桓公忍无可忍,才会采取军事行为。
俗话说“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鲁桓公显然是齐国扩张之路上必须拔除的一根硬钉子,如何制服或说服鲁国,应该是齐襄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而妹妹文姜受辱骂,不过是一根导火索而已。齐襄公或许确实只是一时冲动——但在这个一时冲动背后,却是多年的忍无可忍和蓄谋已久。
在鲁桓公薨逝后,幼弱的新君鲁庄公即位,庄公虽也有保纪的想法,但已无力实施。
周庄王七年(前690年),齐顺利完成灭纪大业:“庄公四年,纪侯不能下齐,以与纪季。夏,纪侯大去其国,违齐难也。”
弑郑子亹
根据史书记载,齐襄公年轻时与郑国的公子子亹产生过矛盾。后来子亹即位后,齐襄公把他骗到首止会盟,因为子亹还记着旧仇,对齐襄公不太恭敬,齐襄公一怒之下把子亹也杀了:“秋,齐侯师于首止;子亹会之,高渠弥相。七月戊戌,齐人杀子亹而轘高渠弥,祭仲逆郑子于陈而立之。是行也,祭仲知之,故称疾不往。人曰:‘祭仲以知免。’仲曰:‘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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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形势图
和杀鲁桓公一样,这次杀子亹,背后也是有更深层次的目的的。
齐襄公需要一个对齐国有利的国际环境,所以他想把各国的国君都换成自己放心的人,在他掌国期间,干涉了三国国君的更替——鲁、郑、卫。其中,鲁君和卫君的人选,最终成功换上了他自己的外甥。
回到郑子亹的事件上来。
此时的郑国正处于动乱之中,小霸一时的郑庄公薨逝前,因为没有安排好继承人的问题,导致四个儿子争夺君位,子亹就是其一。
只要子亹在位,齐襄公就很难把郑国发展成盟友,因为私人矛盾的缘故,他害怕郑国会在背后偷偷放冷箭。所以干脆故技重施,把子亹杀掉,换一个自己放心的、或者不那么的厌恶的人上位。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也是周庄王三年(前694年)。
鲁桓公薨逝在夏四月,郑子亹薨逝在秋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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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内连弑二君,在当时的国际上肯定产生了不小的轰动。所以也能理解为什么当时的人对齐襄公的评价是“无常”。这个“无常”,不仅仅是喜怒无常的意思,而是——不守规矩,不按常理出牌。
试着想象一下,在外交活动中,一言不合,就把对方的国君直接杀掉,这是什么行为?这种行为造成的影响是什么?不仅是各国诸侯惊惶,齐国内部也是会恐慌的。
当大家都在遵循周礼的处事原则时,忽然出现一个人,全程打乱拳,完全猜不到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这种人就是一个极大的不安定因素。
公孙无知弑君
齐襄公的父亲齐僖公非常宠信侄子公孙无知,衣服礼仪等种种待遇都和太子一样。齐襄公即位后,降低公孙无知的待遇。后来,公孙无知联合被齐襄公外放的管至父、连称一起弑君:“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问不至。请代,弗许。故谋作乱。”“僖公之母弟曰夷仲年,生公孙无知,有宠于僖公,衣服礼秩如适。襄公绌之。二人因之以作乱。连称有从妹在公宫,无宠,使间公,曰:‘捷,吾以女为夫人。’”“冬十二月,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于车,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弗得,鞭之,见血。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费曰:‘我奚御哉!’袒而示之背,信之。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而立无知。”
如果站到公孙无知的立场上,猜测他的心理行为,他在目睹郑鲁二君被弑之后,心里的不安全感肯定有所增长:国君把看不惯的人一个个都干掉了,接下来,是不是要轮到自己了?鲁、郑两个好歹都是堂堂国君,都下得去手,而公孙无知只是一个臣子,岂不是想杀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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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无知
不安日增,公孙无知又不是什么纯良本分之人,最后产生弑君行为,也不足为怪。
文章写到这里,差不多可以总结一下,从国内的视角来看,齐襄公的功绩有哪些:一、灭纪,也就是“辟地有德曰襄”。二、干涉鲁、郑、卫国君人选,为齐国谋求良好的外交环境,所谓“因事有功曰襄”。
当讨论历史人物时,经常会发现,人物的私德和功绩是很难统一的,大多数情况下,都必须分而论之。
齐襄公的私德是绝对的差,但仅就齐国那几十年的发展而言,他又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君主。
前一任齐僖公和后一任齐桓公,走的都是以德服人的路线。而夹在这两位“守礼”的君主之间,齐襄公一生,干了大量的脏活,他虽为齐国谋得了实际的利益,也使齐国在天下诸侯间丧失了信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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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形势图
他强国思维是“以武服人”的战国思维,但显然,在春秋时期,这种思维并不适用。因为这一时期,尚无任何一国,有灭其他大国的实力。
可以看到,春秋的战争,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需要多国联兵作战。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外交关系对于国力而言,是相当重要的。
后期上位的齐桓公,在一开始,也是走的齐襄公的老路,试图武力争霸。但幸而他遇到的是辅臣是管仲,管仲看清了时势,对内强兵固国,对外“尊王攘夷、存亡继绝”,树立了良好的国家形象,方使齐国一跃而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