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纵火犯项羽辩护
主笔：闲乐生
公元前206年，大秦帝国灭亡，诸侯联军在项羽的领导下挺进咸阳，先屠城，再杀秦降王子婴，又尽诛嬴秦宗室，将这个世系悠久且曾拥有无上荣光的远古宗族彻底抹杀，然后纵火烧秦宫室，冲天大火三月不灭，迄今咸阳北坂上犹有烧成红色的高土堆散布期间，当是焚毁宫殿的残迹，其犯罪证据两千年仍在，实在令人悼怵唏嘘。
除此之外，项羽这些暴行对整个历史也都造成了很多恶果。
第一：千古名都咸阳被毁，关中人口锐减。若不是汉朝后来依旧定都长安，又花了好些年恢复元气，我们如今的古都西安早已不复存在。
第二：从远古世代相传而来的大族嬴氏从此绝灭，中国历史中再无“嬴”姓之人。
第三：秦始皇耗尽天下之力营造的三百宫室，包括尚未完工的人类建筑史奇迹阿房宫在内，全数被焚毁（注1）。若是这些鬼斧神工气势磅礴的宫殿还在，“世界七大奇迹”恐怕还要再加上一个才行。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第四：中国绚烂的先秦文化遭到毁灭性打击。
秦始皇将民间的诗书毁于一炬后，除了少数得以私藏起来，大部分书籍都保存在咸阳城的府库中。这些珍贵的典籍孤本，方得幸存，却又被项羽粗野的一把火烧光，从而导致无数杰出学者的毕生心血、千百年的学术文化结晶在这场大浩劫中毁于一旦。
大量原书没了，只靠少量民间手抄本及口头流传，错乱和遗漏不可避免，于是，《书经》出现了两种本子，《诗经》有三种，齐地流传的《论语》与鲁地不同，《春秋》有数家之多，其他的典籍更混乱。
于是，儒家只剩孔、孟、荀三个孤点，道家经典源流面临拷问，墨家的严密集团不知所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人们皆已不知其为谁何。偌大一部提倡诚信的中华文明，其自身的可信之处，竟然所剩无几，历史学家们只能靠近二十多年的出土竹帛，苦苦为项羽的一念之恶擦屁股。
而这一系列震惊古今天下的暴行，也将项羽的复杂性格尽显无疑。显然，他做任何事情都从自己最原始的本心与情感出发，他不是没有“仁”，但这种“仁”与其说是“妇人之仁”，不如说是“兽性之仁”。这样的“仁”是情绪化的，没有根基，没有原则，一旦被具象的东西感染，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生。换句话说，这样的“仁”，是只针对同类的；如果你是项羽所亲近的所欣赏的人（包括与项羽“日久生情”的敌人——章邯刘季等人在内），换而言之你是他的同类，那么他就会对你“仁义有加”：你若生病挨饿，他会哭哭啼啼宛若妇人；你若有难，他便是割了头去，也要帮你；但如果你是他所仇恨的人或者不相干的人，换而言之你是异类，那么不论你是黑是白，是善是恶，你的死活都对他无足轻重，只要他能找个道理出来——不管那道理是否站得住脚——他就是杀人放火，荼毒万千生灵，也会连眼睛都不带眨。
所以，当项羽坑杀秦卒的时候，当项羽屠尽咸阳的时候，他即便眼见着无数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惨死，他也同样无动于衷——虽然只要看到一个楚军士兵生病他都会痛哭流涕——因为那些人都是异类，是陌生人，是不相干的人，是抽象的符号，无从唤起他作为同类的感情。
这样的人，如果是江湖豪侠、浪漫诗人，那会是可靠的同伴，很有魅力的爱人。
然而，这样的人，如果是把握天下命运的掌舵者，那就是一场噩梦。
从历史上来看，先秦时楚人都有这样的特质，性格决绝，处事激烈，不留余地，拥有太多情绪化的执念——其代表人物，春秋时有伍子胥，战国时有屈原，楚汉时有项羽——直到两汉以后，黄老盛行，儒风浸透，楚人生命中才混入了不粘不滞的心灵状态，变得刚柔并济，沉稳大气，其代表人物就是老刘家的刘邦和刘秀。
当然，你要是将诸侯联军对关中地区的破坏与掠夺全算在项羽的残暴头上是相当肤浅的。显然，这些行为应是关东诸侯的集体决策，也符合关东诸侯的集体利益，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关东已经被关中人剥削掠夺了数百年，现在不趁胜夺回其财富，削弱其实力，难道还要等着日后可能再度崛起的秦人吗？
至于放火烧宫殿，则是中国古代乱世军人的一种常态；这些人因为长期处于专制帝国的高压之下，蓄积起来的不满、怨恨、失望乃至绝望等负面情绪，必须寻求一种特别大的刺激方式才能宣泄、释放——据心理学家说，“放火”刺激释放量最高。当熊熊烈火腾空而起，声光并作，全场骚动，群体的非理性一旦爆发，无论谁都很难遏制了（王家范《中国历史通论》）。
所以，项羽作为诸侯联军的盟主，自然必须为这些暴行负主要责任，但其余楚赵齐韩魏燕六地的诸侯王将乃至军士也都不干净，甚至可能更坏。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以上这些暴行都是正史的记载，在野史记载中，项羽还盗了秦始皇的墓，据如今流行的盗墓小说中说，后世的盗墓贼们都把项羽当作祖师爷来拜。
这些野史中说，项羽入城后，带了几万兵明目张胆的去盗墓，始皇陵地宫中虽有无数机关，但架不住项羽手下人多，结果大军在付出一定的伤亡后，终于硬闯进去盗走其中无数国家宝藏。这些珍宝统统被项羽运回了彭城老家。
当然，这些野史是做不得准的。可郦道元的《水经注》上也说,“项羽入关发之，以三十万人，三十日运物不能穷。关东盗贼销椁取铜。”看来此事不一定是空穴来风。但后来考古学家用现代遥感和物探的方法发现，秦始皇陵的地宫还完好无恙着呢，只有在兵马俑坑发现了一些焚烧与毁坏的痕迹，这说明项羽破坏的只是外围俑坑与地上建筑，而没有动到秦始皇陵的地宫。地球人都知道，秦始皇陵的地宫可是秦帝国几十万劳工花了十几年功夫挖出来的，项羽找不着入口，光靠人力挖要挖到什么时候！再说了，秦二世也是爱享受的人，秦国府库的宝贝肯定要比他爹墓里多，项羽没有必要舍易求难。
然而，现代考古毕竟只是用技术手段探测，并没有真的进去过，此事还是存疑。因为正史中虽然没明确说项羽盗掘了秦始皇的地宫，但一千多年后的史书中却说秦始皇确实被盗了，据《宋史 太祖本纪》记载，在北宋开元三年，宋太祖曾下诏：“周文王、成王、康王，秦始皇，汉高祖、文帝、景帝、武帝、元帝、成帝、哀帝……凡二十七陵尝被盗发者。有司备法服、常服各一袭，具棺椁重葬，所在长吏致祭。”明确无误地指出秦始皇陵曾被盗掘，因此命令地方官准备棺椁重新安葬。另外清人所辑出的《宋会要辑稿》中收录了这封诏书，内容大同小异。
那么，项羽到底有没有盗发秦始皇的帝陵呢？我不知道，也没人能知道。只有等待未来科学发展，够条件进行考古发掘，才能用二重证据法考证，做出最后的结论。
诸侯军在项羽的指挥下杀人放火，将嬴秦苦心经营的数百年的咸阳城毁于一旦，种种行为，除了报仇之外，很显然，项羽压根就不想将他的新王国定都在关中。
他对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的百姓没有丝毫感情，同样，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的百姓对他也没有任何感情，他们之间，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刻骨仇恨。
项羽心心念念，就是诛灭暴秦后，回到彭城，刀枪入库，与虞姬马放南山，幸福终老。
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项羽才将关中的宫殿烧掉，贵族杀光，财富抢光，这样秦人日后即便要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然而，项羽错了。历经数百年的秦制统治，秦国的老百姓已经是当时全世界最听话，最肯干，最奋勇的一个耕战集体，他们已经习惯了为统治者源源不断提供征服天下的养料；而东方六国特别是齐楚二国之人在贵族的分权制度下待久了，他们则早已习惯了自由散漫的作风，他们懂得如何为自己争取利益，而绝不肯像秦人那样百分百为统治者卖血卖命。
在这种情况下，谁掌握了关中秦人的民心，谁才真正把握住了天下。
可惜，项羽几乎至死都没能想通这个道理。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想通。
与秦人合作？收揽虎狼之秦的民心？太搞笑了吧。
然而，项羽手下有个叫韩生的谋士，仍自作聪明来劝项羽定都关中，他说：“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地肥饶，可都以霸。”
从韩生到后来的娄敬、张良，都以地利作为定都的根本，却没有考虑到人心的因素；这是他们的历史局限性，其实人心比地利重要多了，这一点恐怕项羽看得更清楚，只是他考虑的是楚人而非秦人之心，所以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
这句话准确的意思应该是说：咱们楚军将士好不容易发达了，得给人看到，特别是老家人看到，否则发达了也没啥意思。
注意，这句话的主语应是楚军将士，而不是项羽自己。项羽早已名震天下，他何必担心家乡无人知晓。所以项羽所考虑的必然是数万楚军将士，他们的家人儿女都在江淮一带，如今好不容易立了军功灭了暴秦，那自然应该回到江淮老家分田置地，怎么可能把全家老小和田地房产都搬来关中呢？在秦汉的交通条件下，这需要将士们负担多少费用与风险，绝不是韩生拍拍脑袋就可以愉快决定的。刘季后来就以关中为基，却导致自己妻离子散，连最高领导人都遭遇如此悲剧，其他汉军将士必然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他们大多数最后都逃亡回去了，刘季后来的基本盘（特别是中层以下），主要还是秦人。
而韩生见自己的“奇谋妙策”项羽偏不采纳，心中非常失望，于是私下跟人嘲笑项羽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看来这个韩生应当不是楚国人，而且很有些地域歧视的观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话很快传到了项羽耳中。
项羽暴怒。竟敢说我们楚人是猴子，你见过这么帅的猴子么？我看你才是猴子，你们全家都是没进化好的猴子！区区俗儒，竟敢侮辱我伟大的大楚民族，其心不轨，其言当诛，罪不容恕，寡人要代表全体楚人惩罚你。
于是，项羽派人把那韩生抓起来，以宣扬反动言论为由，扔进鼎镬之中，烹了。
对于这一段历史，读史者皆以为项羽不听韩生言乃最大错误，其实韩生所言，不切实际，真若实施，恐楚军将士逃亡殆尽也。这韩生要么是个狗屁不通的傻帽，要么心怀不轨其实想误导项羽。其之烹，固其宜也。
注1：从“大火三月不灭”来看，项羽应是抢完一个烧掉一个，所以大火才足足持续了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