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剥夺了藩镇的地方权力,割裂了禁军的管理体系,切断了将军和士卒的联系,又将文官放置在武将之上,终于解决了困扰中国上百年的大问题。它的成果是非凡的,宋朝政治高度稳定,经济非常繁荣,文化极其昌明。但反过来说,高效的军事体系就是需要地方上的灵活反应能力,需要作战上的一元化领导,需要将军和士兵的紧密联系,需要一种尚武好战的文化氛围。而赵匡胤的这些制度安排,几乎都是以牺牲军事效率为代价的。
那宋初的军事实力到底如何呢?其实还不算差。很多制度的弱点是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反映出来的,宋军的战斗力并没有马上受到影响,而后周留给赵匡胤的军队,本来就相当强大。
整个五代时期,中原王朝的军力都不弱。比如后唐主力军和后梁缠斗,在北边还能抵抗住辽国的进攻。后晋也曾多次击败辽国,最后虽被辽国灭亡,也不是因为战斗力不足,而是内部叛变导致。后周柴荣更是北伐辽国,收复三关,打得相当漂亮。赵匡胤的军队当然也不弱,而且他坚持“先南后北”,并没有和强敌辽国正面交手,所以军事上的弱点即便已经存在,也没有真正暴露。
《免胄图》卷(局部),北宋,李公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北宋时期武将的装备情况
暴露出来是在宋太宗赵光义时代。他和哥哥赵匡胤不同,赵匡胤虽然在制度框架上削弱了军事系统,但他是个优秀的军人,处理具体军事问题终究有分寸。比如他虽然推行了“更戍制”,但很少更换边将,让他们长期驻守同一个地方,还享有相当的财政自由。
赵匡胤也很少对前线军事指手画脚,“所用之将专而不疑”。但是赵光义不一样,他做了一系列哥哥出于理性常识没敢做的事。赵光义频繁更换边将,设置监军,对武将的猜忌比哥哥更严重。而且他还有一个幻觉,就是认为自己是杰出的军事家,兼通文武,手下的将领都不如他。
赵光义非要御驾亲征,收复幽燕,结果在高粱河战役中惨败,身中三箭,乘驴车而逃。吃了这一次亏,赵光义的肉身就不再御驾亲征了,但在精神上还要御驾亲征。
以后宋军作战时,赵光义经常不设最高指挥官,将军们互不隶属。那么谁是最高指挥官呢?当然是在大后方的军事家赵光义。他会谆谆教导将领们交战后如何设埋伏,如何搞夹击,还经常赐“阵图”,要求将军们按照阵图排兵布阵。宋朝以步兵为主,面对骑兵摆成稳定的阵列,这个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但哪有出发前就决定阵型的道理?只有《三国演义》那种小说,才会让诸葛亮给出征的大将弄个妙计锦囊,现实战争怎么能这么搞?赵光义的部署经常执行不通。
在满城之战中,将军们逼急了,决定不按皇上的阵图作战,监军李继隆激动地说:“违诏之罪,继隆独当之!”结果打赢了。赵光义后来也赏赐了这些将领,但估计心里头还是不够欢喜的。
《大驾卤簿图书》(局部),画面右侧为导驾仪仗队,左侧为十二面龙旗
《大驾卤簿图书》(局部),着具装的北宋重骑兵
赵光义最得意的一张阵图是他御制的“平戎万全阵”,又大又对称,画在图上非常好看,但不知道是不是将军们没领会阵图的精髓,反正戎最后也没平掉。宋太宗刚上台的时候,一心要收复燕云,到了晚年,燕云之地注定收不回来了,面对辽国也被迫采取守势。都这时候了,赵光义还在吹:“朕每出攻伐,意颇精密,将兵之人丁宁喻之,不听者多至败事。”顺便说一句,这种遥控指挥的办法,包括御赐阵图,在宋太宗死后还延续了好几代,给辽国和西夏的国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
这种儿戏般的作战方式,其实反映了一种深刻的心理变化。宋朝的皇帝和大臣倾向于把战争看成一种程序化的,甚至书面化的东西,他们用沙盘代替沙场,用后方的规划代替现场的判断,骨子里是否认将领们的自主能动性,贬低军事的技术复杂性,拒绝武将们的不可替代性。这种心理最终在几十年后产生了文官带兵的风气。
赵匡胤、赵光义兄弟制定的制度规划,决定了宋朝未来的军队状况,它注定是一个条块分割、体系复杂、指挥紊乱、不被信任的武装力量。它忠诚、稳定、老实,但是战斗力偏弱。
但是,我们无法全盘否定这套体制。我们可以拿宋朝和唐朝做个对比,唐朝军事机器强大而灵活,给了边镇很大的主动性,但却尾大不掉,导致了安史之乱,此后再也没能改变藩镇割据的局面。宋朝军事机器效率低下,高度僵化,最终酿成了靖康之变的惨祸,但是它的军队从未变成私人武装,从未失去对中央政府的忠诚,南宋就是靠着这种忠诚在一片废墟上建立了起来。
赵匡胤对军事机器的弱化,背后是他深深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他用挖掘另一个陷阱的方式来躲避原来的陷阱。我们会批评这种行为不明智,但这无非是我们的后见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