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一生只有一后一妃两个妻子。说是两个妻子,是因为前任王后一死,后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后赵雍再没有任何嫔妃。在战国君主中,如赵雍这般不渔色于嫔妃之制者,大约也就是秦孝公堪堪与之比肩了。
赵雍在即位的第五年,他与韩宣惠王会盟于河内,为了结盟三晋给赵国以安定变法,他娶了韩国公主为后。两年后,这个韩国公主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王子赵章。从此后,这位韩国公主就再也没有开怀了。
赵雍即位第十六年,变法大见成效,便北上长城巡边。其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日,赵雍纵马长城外草原半日,护卫骑队扎营野炊,他竟躺在厚厚的草毡上睡去了……
朦胧之中,竟有一个美丽的少女揽着一片白云从湛蓝的天空向他悠悠飘来,那动人的歌声竟是那样清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三生有命兮,曾无我嬴!
赵雍霍然翻身坐起,竟是南柯一梦,揉揉眼睛站起身来,那女子的美丽面庞却仿佛便在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声竟是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头!赵雍反复吟诵着梦中少女的歌词,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这冷器也有如此艳梦?莫非天意也?
“听!有人唱歌!”护卫骑士们喊起来。
但见远处青山隐隐,蓝天白云之下苍苍草浪随风翻滚,牛羊在草流中时隐时现,草浪牛羊间隐隐传来美丽悠扬的少女歌声:
野有蔓草兮美人荧荧
邂逅相遇兮曾无我嬴
宛如清扬兮胡非我命
春草苍苍兮与子偕成
一名红衣少女在草浪中时隐时现,手中长鞭挥动,四周牛羊点点,歌声中时而夹着几声羊叫牛应,一只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后竟显得那般柔顺逍遥,直是一幅美丽诱人的画卷。
赵雍记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动了。方才梦境,眼前歌声,莫非果然便是天意不成?恍惚之间,赵雍竟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过去。一只雪白的小羊忽然从草浪中向他颠了过来,“咩咩”地叫着。红衣少女从草浪中追出,身姿轻盈,口中柔柔叫着,“白灵子,别丢了你呢。”
赵雍竟俯身抱起了白绒绒的小羊,呵,白灵子,好美的名字!红衣少女柔美的笑着,“白灵子见了英雄才叫呢,她有灵性。”少女快乐而纯真,语音中带有浓浓的吴语的圆润甜美。
“你的名字呢?姑娘。”赵雍问出一句,竟然破天荒地面色胀红了。
少女仰起脸天真烂漫地直面赵雍,“我叫孟姚,爹娘邻人叫我吴娃。你呢?”“我?”赵雍一怔,猛然脱口而出,“我叫大胡子!”
少女咯咯咯笑得弯下了腰,“哟,大胡子?和我的白灵子一样,大胡子还脸红害羞呢。”
赵雍笑了,“我真是白灵子多好也。”
少女浑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
猛然,赵雍心中大动,却哈哈笑道,“姑娘,你是胡人赵人?父母名字呢?”
少女顽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赵人,是赵吴人。”
啊,赵国吴人!赵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吴广,对么?”
“大胡子聪敏也,你识得老爹了?”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赵雍笑了,一伸手做了个胡人手势,“姑娘,到我的帐篷作客好么?”
“不,你是胡人大胡子,杀羊。”少女瞪起了眼睛。
赵雍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是赵人大胡子,我不杀羊!”
“那你带我回平城么?老爹在平城。”
赵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赵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白羊与那只牧羊犬竟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后,便走向了帐篷。
赵雍记得清楚,那天刚进帐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铁架上的烤整羊,只许护卫骑士埋锅起炊。吃完饭已是暮色降临,便闻草原深处隐隐雷声奔驰,骑队将领一声“熄火!”骑士们扑灭篝火便飞身上马。
赵雍用皮裘将少女一裹平稳飞上马背,便是一声令下,“十骑圈赶牛羊先向平城,其余跟我引开胡骑!”一马当先,骑队便狂飙般在黑暗中向南飞驰而去。永远都不能忘记地是,怀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大胡子真好!没有丢了我的白灵子。”
便是那一刻,赵雍勇气倍增,骤然间觉得自己将永远是这个少女的保护神了。
后来,自然是一切都很顺利。吴广是平城相,小女儿能给国君做妻自是十分高兴。更重要的是,赵国臣子都知道赵雍不是一心猎色的君主,能主动鼓勇向臣子提亲,本身就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吴娃本名孟姚。小孟姚聪敏天真,少时便有美名。时天下风习,女美不可方物者,皆呼之为“娃”,即女中“圭”(名玉)也。当年吴国建有“馆娃宫”,便是专一搜罗美女之所。风习使然,吏员同僚们便都叫小孟姚做“吴娃”了。小吴娃美丽灵慧,却又璞玉未雕天真纯朴,一口吴侬软语更是或娇或嗔皆是可人之极,吴广夫妇视若珍宝。这小吴娃不喜女工桑麻,却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传开,平城军民无不感慨喟叹,便呼为天意了。
倏忽十余年,吴娃第一次进宫的情形赵雍还历历在目。
那一日,吴娃在赵雍前后左右轻盈地跳着笑着,惊奇而又天真地打量着高大华美的宫殿,不断发出惊喜的叫声,“哇!真美!大胡子,你住这儿么?”
赵雍点点头笑着,“你也住这儿,高兴么?”
“我,我怕。”吴娃明朗的笑脸上却蓦然有了一片阴影。
“怕?怕甚?”赵雍笑了。
“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草原,没有羊群。”吴娃天真无邪的脸上有一丝忧郁。
赵雍哈哈大笑,“莫怕,山会有水会有,草原羊群也会有!”吴娃高兴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点点泪花。
正在此时,大政事堂前的两列甲士却轰然一声,“参见君上!”
吴娃惊恐地偎在赵雍身上微微发抖,“大胡子,你叫君上么?”
赵雍回身挥挥手,“日后不要在这里设置甲士!”回身便轻轻抚摩着吴娃秀美的长发,“别怕。”便紧紧抱着她大步进去了。一时间两列甲士竟看得瞠目结舌!
将吴娃妥善安排在寝室,赵雍便在外边书房里继续忙碌了。夜半时分,赵雍的双眼却突然被一双冰凉细腻的小手捂住了。“好冰凉!”赵雍回身抱住吴娃,“如何身上也冰凉如斯?”
吴娃顽皮的笑了,“老爹说,吴娃在草原上冻过三天三夜。”赵雍轻轻抚摸着她的脖颈、肩头。她便象树叶般微微发抖。
“小吴娃,知道么?三年后你长到十六岁,大胡子便将你的凉气全赶跑。”
“不,今晚便赶。”吴娃娇痴地笑着,“大胡子像个火炭团。”
赵雍笑了,“好,便是今夜。”说罢便撂下书案事务,抱着吴娃进了寝室,光着身子拥着冰凉的少女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就这样,赵雍竟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着吴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吴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从吴娃做了新娘,自以为“冷器”的赵雍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饥渴无度!吴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边,赵雍也必须带着这位灵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无视随行大臣将士们如何去想。肥义曾经旁敲侧击地劝他不要带国妃出巡,以免风餐露宿染病。赵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尝着好女人滋味儿,是你便放得下么?”肥义竟红着脸没了话说。
随着赵国朝野立马弯弓的胡服骑射,吴娃在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赵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竟信口给儿子取名赵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韩国公主竟是偶受风寒便死去了。赵雍立即立刚刚十八岁的吴娃为后,只要在邯郸,便总是与她们母子厮守在在一起。爱屋及乌,赵雍对这个小儿子疼爱得常常举止失措,抱着儿子胡乱揉搓大胡茬乱戳,小赵何便老是哇哇大哭,见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吴娃咯咯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赵雍总想多生几个儿子,可吴娃偏偏与韩女一样,生了一个儿子便永远地不再开怀了。于是,赵雍只有两个妻子,也只有两个儿子。
从有了吴娃开始,赵雍才相信了世间果真有让英雄猛士足以拼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让君王荒疏误国的好女人。赵雍若非国君,也许会为美人拼命。然则赵雍已经是国君,却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因美人而荒疏误国。
“父王——”
一个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着飞一般向赵雍跑来。
“何儿,哭个甚来?没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赵雍二话没说,抱起小儿子便大步如飞地赶向寝宫。这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在边地征战厮杀,与吴娃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郸住得几日,也只顾得暴风骤雨般折腾发泄,间隙还要处置那些千头万绪的军政急务,完了便又急匆匆赶回战场,实在与吴娃再也没有了优游消闲地游乐谈笑。记得有次小儿子嚷嚷说,娘晚上总喊肚子疼!吴娃却笑着打了儿子的头,“去!拎勿清。”回身却贴在赵雍耳边红着脸笑说,“那是大胡子蹂躏得来,就想疼!”赵雍哈哈大笑,向儿子只一挥手,出去!便不由分说抱起吴娃进了帐幔,又是半个时辰的猛烈折腾,大汗淋漓地出得帐来,却见小儿子鼓着小嘴巴气昂昂站在门厅指着他,“坏大胡子!”便腾腾跑了。
吴娃才二十八岁,赵雍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此如花似玉般一个鲜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儿子说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吴娃还是吴娃啊,如何骤然间便不行了?
思绪纷乱的赵雍冲进寝室便撩开了帐幔,面色苍白地吴娃正痴痴盯着他,脸上竟依然弥漫着娇憨的笑意。赵雍猛然将吴娃大揽在怀,陡然一阵冰凉便渗了过来!赵雍心下一惊,回身便是一声高叫,“太医!快!”吴娃却软软地笑了,“大胡子拎勿清,太医没用的,放下我,听我说……”
赵雍看她气息急促,连忙便将她平展展放在卧榻,一双大手便不断在冰凉的肚腹上婆娑抚摩着。“大胡子,孟姚没事,孟姚还会等你回来的。”寻常间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朦胧了,一眶泪水盈盈汪汪,苍白的脸上却依旧笑着。“大胡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个人的,你是赵国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来……”
“不!哪里也不去!赵雍偏是你一个人的!”赵雍吼叫一声,勉力平息下来,轻轻拍了拍吴娃的脸,“听我说,我已经立何儿为太子了,三个月后他便是赵王了。三个月,你能等到的,是么?”吴娃笑了,“大胡子又拎勿清了,何儿才几岁,他能做国王了?”“能!”赵雍斩钉截铁,“我让肥义全力辅佐,肥义与我盟誓了,史官已经写入了国史,不会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国事了……”吴娃一只手轻轻揪着赵雍的络腮大胡须,“大胡子,我等你,等你……”双眼一扑闪,骤然便声息皆无了。
“吴娃——”赵雍一声大嚎,将那冰凉的身躯揽将过来紧紧抱在了怀中。
整整三日,赵雍始终抱着那冰凉的身躯,期待着上苍对他的怜悯。当他确信吴娃再也暖和不过来而走出寝宫时,内侍大臣们都惊呆了——生龙活虎般的赵王衰老了,一头白发一脸白须散乱虬结地披在肩头,征战风霜打磨出的黝黑脸膛骤然变成了刀劈斧剁般的棱棱瘦骨,步履摇摇,双眼蒙蒙,哪里却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赵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