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肯定有人被这标题吸引进来,为了不耽误您时间,我赶紧老实交代,这是一个讲对联的故事,不是考古,也不是神话。感兴趣咱就往下走。
话说1932年,清华大学新生入学考试,国文一科的题目由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出,其中一题是作对子。他出的上联是:“孙行者”,结果,一半以上考生交了白卷,却也有几个对得很好。据说其中一个得了满分。这个下联是:“胡适之”。
胡适,字适之,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当时赫赫有名的文化名流、著名社会活动家。
这副对联不仅当时的人们交口称赞,很长时间以来还被后来人津津乐道。
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其中就包括著名武侠小说作家梁羽生先生。
梁先生以武侠小说出名,其实他学养深厚,真正用功最深的还是传统文化,尤其是诗词对联,据他自己说,他从九岁就已开始学作对联。八十年代在香港主持《文汇报》副刊,他曾开过一个“对联趣话”的专栏。
清华大学大门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梁羽生在专栏里讲过,他的观点是:“但这个对子虽然出名,却不是对得最好的。”对“孙行者”更好的是当时考生中另外两个下联,一个是“祖冲之”,另一个是“王引之”。而梁先生认为,“祖冲之”对得最好,理由之一是,“祖”“孙”相对,天造地设。另一考生的“王引之”,也比对以“胡适之”好。
他的文章一经发表,立即引起很大争论。有读者来信说,还是“胡适之”对“孙行者”最好。该读者进一步解释说:“孙行者为猴王,猴子在岭南多称‘马骝’,但在外省,往往呼之为‘猢狲’(《西游记》中“孙行者”即以此得姓),所以,以‘胡’对‘孙’,是在开胡适博士的玩笑,把他与孙猴子相提并论。此对之所以传诵一时,除了胡先生的名气很大之外,或者还因为有那么一点儿小幽默。”
出题人陈寅恪先生为什么要出这个对子呢?据陈先生后来解释,确实有开胡适之博士玩笑的意思。他说,出题时是受了苏东坡诗“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的启示。
“韩卢”是一种犬的名字,是战国时韩国名犬,黑色,也作“韩子卢”。《战国策·秦策三》记载:“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放韩卢而逐蹇兔也。”
当时,齐国准备与魏国开战,大夫淳于髡劝齐威王说:韩卢犬是天下最善跑的猎狗,东郭兔是世上最狡猾的兔子。韩卢犬追赶东郭兔,绕着山岗追了三圈,上山下山赶了五趟。兔子在前面舍命逃跑,狗在后面拼命追赶。狗和兔子跑得精疲力尽,都活活累死在山上。一位农夫看见了,就把狗和兔子都捡回去,他没有费半点力气。齐国和魏国开战,民穷财尽,秦、楚两国可能会乘虚而入。
陈寅恪先生举的这句诗对仗比较工整,确实是一副好对联。“韩卢”两字拆开,每个字都是一个姓,放在一句当中又是用了一个暗典。
岳麓书院楹联,语气惊人而又符合实际
梁羽生先生说“胡适之”对“孙行者”不是最好,是从对联的专业技术上讲的。对联有两个最主要的讲究:一是词性,二是平仄。“胡”和“孙”都是平声,因此不太好。
马上又有读者提出,诗学规则说,第一个字嘛,可以不这么讲究,有道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清”。若以“祖冲之”对“孙行者”,则第二字均为平声,这才是音律大忌,而“胡适之”的“适”字为仄声,何“不工”之有?
在梁先生答辩之前,我得先跟这位读者说道说道。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清”主要是指七律而言,或者说,句中字数比较多的格律诗才有这么一个讲究。像本文所说的这个对联,每联就三字,哪来的“五七”?使用这个规则不合适。
还有,“祖冲之”之“冲”,也可以读仄音,比如:“姑娘,放开那狗狗,冲我来!”这种“借音”的规则在诗词中屡见不鲜。
好,下面有请梁先生答辩。
这个版本居然没有拼音索引
梁先生说:“行者”的“行”字,似乎不是读平声的。考“行者”,佛家语,指修佛行道的人(《释氏要览》经中多呼修行人为“行者”)。这个“行”字和“修行”“德行”的“行”字一样,是“核孟”切,敬韵,音“幸”,仄声。凡动词“行为”之“行”,用作名词,都是读仄声的。这在一般辞书中都有说明,无须引录专书。
这里我插句话啊,不是驳梁先生面子,我手头的辞书倒有几本,但是没有查到梁先生所说的佛教“行者”读仄音的依据。从《说文解字》到《康熙字典》,从《近代汉语大词典》到《现代汉语词典》,都没找到。只在岳麓社《说文解字今释》一书中,有一个仄声的标注,例句引用的是《论语》:“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这里的“行”,指人的行为。
奇怪的是,康熙字典里边没有收“行”这个字。不科学呀!可能时间仓促,我没查到,谁有空了帮我查查。
这个版本还不错
其实,我觉得,用“胡适之”对“孙行者”最为恰当,除了上面说的,这中间还有一层讽刺的意思。
“孙行者”,顾名思义就是不安分、到处跑,一直走啊走的;“胡适之”,字面意思是“乱跑什么,你想到哪里去啊?”
当时胡适先生胡跑乱跑,居然跑到前清王宫,不合去拜见了逊位“皇上”溥仪,更不合时宜地称溥仪为“皇上”。他这种“胡作非为”在当时引起了很大非议。你想啊,作为新文化领袖,你居然喊出“皇上”,讽刺不讽刺?
梁羽生和诸多读者打笔墨官司时,始终没有人提及这层意思,急得我啊,不得不写这篇文字讲出来。
其实,我不太赞成梁先生的还有一条,评论文学,单纯从技术角度看问题,很有问题。文学毕竟是表情达意的,意到最高。《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林黛玉教育香莲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又说:“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辞害意’。”
梁羽生在他书里引用过段话,我也在多篇文章里引用这段话,给人讲诗词创作时更是把这段话奉为圭臬。再次引用,以示非常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