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气的活死人”
这是薛宝钗眼中的贾迎春,当然,宝姑娘当着人的面是不会这么失礼的,她不过是在心里暗暗念骂罢了。可是,贾迎春不曾得罪过薛宝钗,她可以跟贾府的下人们一样,称其为“二木头”,抑或跟邢岫烟一样,称之为“老实人”,何以对迎春下此狠咒,称其为“死人”呢?
贾府的四个姑娘中,贾迎春是存在感最低的一位,即便是被人称为“槁木死灰”的寡妇李纨,都活得比她有生气。譬如众姑娘要成立诗社,她会自荐掌坛;看到妙玉栊翠庵红梅绽放,她会心甚喜之;偶尔还会表达自己的喜恶,譬如当众称自己“厌妙玉为人”。可是,这些细微的情感和欲望,贾迎春似乎都没有。
姐妹们在吟诗作赋、挥毫泼墨时,她称病躲在家。元妃命人送出个灯谜,众人猜中有有赏,独独她和贾环猜错了没得,贾环只觉得没趣,她却无所谓。而更让人眼镜大跌的是,她自己的首饰被奶娘偷了去,众人为其打抱不平,她却在一旁读起了劝善惩恶、宣扬因果报应的《太上感应篇》。完全是放任自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斯情斯景,令人啼笑皆非,连林黛玉都笑她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可是,大家都在嘲笑贾迎春,甚至狠咒其“死人”时,却没人去关心她为何会成为这个样子。
比起一众姐妹,迎春的身世应该算是最可怜的,她的母亲是贾赦的姨娘,虽然比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强十倍”,但是很早就去世了。余下的亲人呢?父亲贾赦生性好色,一屋子的姨娘侍妾,成日只会和小老婆吃酒,哪里记得有这么个女儿?继母邢夫人生性凉薄、愚鲁贪婪,对迎春只有嫌弃和压榨;兄长贾琏同父异母,二人互无照顾,形同虚设。
所以迎春自小,是四顾无亲的状态。可是,如果仅仅是身世可怜倒罢了,那史湘云、林黛玉不都也自幼失恃吗?可是史湘云生来气量宏大,心胸开阔啊。而林黛玉呢?自进入贾府,便被贾母当成“心肝儿肉”,享受到了旁人没有的疼爱。可是迎春,自始至终无人留意,她只有蜷缩在角落,艳羡看着旁人的热闹嬉笑。
贾府这个地方,上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迎春在上面的主子面前不得疼爱,连下面的奴才都能欺负她去。可是处在这种环境中的迎春,并没有自怨自艾,更不会仇视旁人,反而时不时作出一些令人惊喜的举动。
她习惯一个人,但是众人排斥厌恶的贾环在受到委屈时,第一个就想到找这个“二姐姐”。
她习惯沉默,但是和姐妹们在一块,发现林黛玉不在场时,她会亲密地笑称林黛玉为“懒丫头”。
她不爱玩耍,但在大观园的某个花丛中,亦见其拿针穿茉莉花的情景。
所以,迎春的生活,偶尔也是有生气的,只不过更多时候是被现实抑制住了而已。
再看宝钗,何以对迎春如此狠咒?其实,宝钗的狠咒何止对迎春一个人?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外听到林红玉的声音时,宝钗当下就认定这是怡红院那个“眼大心空、刁钻古怪”的小丫头,认定是鸡鸣狗盗之徒。可是我们知道林红玉是个有理想有才干的丫头,将来还与贾芸仗义助宝玉,何曾鸡鸣狗盗了?
而后来,宝钗使出“金蝉脱壳”之计后,又咒黛玉“被蛇咬一口倒罢了”,这种话,哪里该出自知书达理的宝姑娘之口?
更有对王熙凤,宝姑娘直称其“不识字”、“市井取笑”,语气鄙夷不屑至极,又怎么“沉默寡言”了?
所以,薛宝钗其人,并非表面的豁达贞静、随分从时。连林黛玉、王熙凤等人都曾遭其恶语相加,那懦弱的迎春,又岂能幸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