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家乍贵,窦漪房很是慌张,昨日还是温言润语的代王,今日却被要求摆出威严少说话,因为他成为了皇帝。
虽然身为代王的时候,刘恒一家也很富贵,但在山西的封地里,生活总是无拘无束的,不爱折腾的诸侯王向来命好,偶尔亲自松土种田可能还会受到皇帝的称赞。
窦漪房阴差阳错来到山西后,就被这样与世无争的刘恒百般宠爱,人生虽不符合设想,可意料之外的美好,还是让她心生安慰,她连续生下了王子、王女,以后的生活富贵不言而喻,唯独让她时常神伤的,只有她那两个失散的兄弟,所以刘恒成为皇帝后,窦漪房没有太多的奢求,只想找到两个兄弟。
不久后,窦漪房成为皇后,身份水涨船高,寻亲的效率自然翻倍,很快,窦长君、窦少君被先后找到,当窦漪房看着被人转手多次当奴隶贩卖的弟弟窦少君时,心都要裂开了,抱着弟弟大哭,所以说,乍富的家庭总是出动人的画面,大致是因为乍富的人不忘初心,带着家人一同显贵。
窦漪房只看到了家人团聚的美好,但周勃和灌婴这些大臣却看到了穷人亲戚入京的窘况与风险,他们觉得,皇后这两兄弟,现在看似可怜巴巴,但人的落魄和嚣张只在转瞬之间,不好好培养道德,他们二人未必不是吕产、吕禄之流。
因此大臣们提出要让窦家进京的子弟接受良好教育,未来也方便入朝为官。
“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於是乃选长者士之有节行者与居。——《史记》
而窦长君、窦少君年岁已大,思想和能力已经定型,真正想造就一番功名,只能从年轻的一代下手,于是窦氏家族的一名年轻人被窦皇后选中,他是窦皇后堂兄的儿子,按照辈份,管窦皇后叫姑姑,管刘恒叫姑父,他的名字叫做窦婴,一个影响后世朝廷数十年的人物。
观津窦婴,外戚新贵。
外戚,这是西汉无法绕过的一个群体,后世王朝对外戚势力忌惮如虎,大多因为西汉对外戚的纵容和重用,吕后培养侄子篡夺江山,薄后的弟弟权倾朝野,说要保的人,连汉文帝都动不了,而到了窦皇后这里,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前两代太后要有的待遇,她也要提前享受。
可惜观津窦家确实不是秦末汉初的名门望族,想要出两个人才成为外戚大臣,实属不易,家族的底蕴只支撑起窦婴这么一个才俊,窦婴,是整个观津窦家崛起的希望。
窦婴人很聪明,知道能力不够,门客来凑,自先秦以来,门客一直都是政治家的第二生命,窦婴也不例外,因此他走得很高,在汉文帝时期,担任过吴王刘濞的国相,吴王刘濞乃是当时一等一的诸侯王,基本盘庞大,国家富庶,野心勃勃。
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在吴国担任国相的岁月里,窦婴成长颇多,后来生病离职,到了汉景帝即位后,窦婴被任命为“詹事”,这是一个给太子、皇后当管家的官职,看似无权,可却直达权力的核心。
比如汉景帝喝酒的时候,常常就要窦婴在席作陪,公事宴席有他,家事宴席更不能缺少,恰好窦漪房当时还在世,一辈子都想着壮大家族的她成为了太后,自然也会将更多资源倾斜给窦婴,只不过,她这个侄子似乎有点“白眼狼”。
虽然贵为太后,可窦漪房却似乎有着这天下所有普通女人都有的两个通病:
凡事想着娘家。
特别钟爱小儿子。
刘武,窦漪房小儿子,汉景帝的弟弟,虽然只是个皇子,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后被汉文帝分封到了梁国,给予自行募官的特权,梁国之所以人才济济,本身就是特权所致。
梁王刘武是个恋家的人,经常找机会回到长安,探望母亲和兄长,看着小儿子如此有心,窦漪房越看越喜欢,正值汉景帝的儿子都还幼小,窦漪房觉得,反正都要立继承人,立儿子不如立弟弟,等汉景帝去世后,就把皇位给刘武吧。
或许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在某一回喝酒的时候,汉景帝口不择言说出了这个想法,刚说完就觉得不对劲了,而窦太后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这该如何下台?
就是这个时候,窦婴来“拆台”了。
窦婴引卮酒敬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善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
窦婴先是敬了一杯酒,然后直接对着汉景帝讲道理,他告诉汉景帝,这天下是你爷爷汉高祖刘邦打下来的,高祖规定了,皇位就是父传子,你有什么资格去改你祖先定下的规则,擅自传给弟弟?
毫不留情地批评,其实就是最好的救场,窦婴给汉景帝的解围让汉景帝喜笑颜开,却让窦太后心里直呼看不明白,这窦婴怎么是个白眼狼,不帮着自家人说话,于是窦太后开始憎恨这个侄子,窦婴也觉得詹事这官要管的鸡毛蒜皮事太多了,不屑去做,不久后,他就又辞职了。
为了公开表示对窦婴的不欢迎,窦太后下令,窦婴以后除了节日必要进宫问礼,其他时候一律不准进宫。
来自“娘家”的封杀,让窦婴陷入了舆论风波。
可窦婴做的事就是错的吗,其实并不见得,他破坏了跟窦太后的关系,却赢得了士子、朝廷的尊重,因为窦太后的想法本来就是错的,窦婴能“大义灭亲”,这反而脱离了低俗的人情往来,所以不久之后,吴楚七国之乱爆发,朝廷连连推荐窦婴平叛,汉景帝立即召来窦婴。
在一开始,窦婴还以自己不能胜任推辞汉景帝的任命,可窦婴了解吴王刘濞,此时吴军正在攻打梁国边境,刘武苦苦支撑,窦太后都不得不放下身段,好说歹说让窦婴担任大将军平叛,而窦婴也不能再推辞了,三番四次的拒绝只会被人说不懂事,因此便将汉景帝赐下的千斤黄金放在家里的过道里,让门客和小军官自己来拿。
窦婴的办法很简单粗暴,那就是千金买马骨,养客千日,用客一时,这是门客的使命,平时不事生产却能好吃好喝,为的就是危急存亡之秋,能够献身挺出。
豪气的窦婴顿时组织好了手下的门客,能打仗的披甲上阵,能用计的从军参谋,除此之外,名士袁盎、名将栾布被窦婴相继推荐启用,就这样,窦婴和太尉周亚夫扛起了平乱的重任,配合梁王刘武,三人成为了七国之乱中屹立不倒的支柱,当战乱平定后,窦婴因功得封“魏其侯”,跟周亚夫一同显贵于朝廷,别的侯爵都远远比不上他们两人。
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魏其侯窦婴终究成为气候,让窦氏家族富贵了起来,窦婴的手下开始多了更多的追随者,其中就包括了一个叫做田蚡的年轻人,这个人在后来,成为了窦婴的大敌。
能力满分,情商零分。
权力的更迭,外戚崛起,这一切都是窦婴始料未及的巨变,没有人能够靠一份功劳吃一辈子,窦婴却沉迷在自己的个性里走不出来。
公元前150年,汉景帝的长子刘荣被废太子,王娡、刘嫖等女性的权斗最终波及到了朝堂,刘荣母亲栗姬就因为没有同意和刘嫖的联姻,导致儿子的太子之位不保,窦婴本是刘荣老师,据理力争,却还是于事无补。
刘荣被废后,窦婴愤怒自行退休,隐居在蓝田,窦婴想以这种办法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可却不知道在暗中得罪了很多人,窦婴的一个门客高遂跑来给窦婴“指点迷津”,他告诉窦婴,不要将皇帝和太后的颜面丢到地上踩了又踩,一味地拒绝朝廷任命,只会导致别人对皇帝有意见,皇帝也因此迁怒给你。
被“点醒”的窦婴才知道自己的任性是在钢丝上蹦蹦跳跳,于是回到了朝廷,可问题是,汉景帝对他的不满早已经下埋下了。
汉景帝时期,丞相多换,在桃侯刘舍被替换下来的时候,窦太后多次推荐窦婴担任丞相,可是汉景帝却当作没听见,实在忍无可忍了,汉景帝说出了实情,他说不是他打压窦婴,而是窦婴这个人办事轻浮、性格古怪,不堪大用,汉景帝的一番理由说得窦太后哑口无言。
因为汉景帝说的是事实。
窦婴曾经和窦太后有矛盾,正是因为窦婴心中只求公正,但问题是,皇帝就是绝对公正的吗,废刘荣,立刘彻,这本质上就是权斗,是后宫干政的结果,可汉景帝就吃这一套,窦婴却以公正摆谱,怎么不让汉景帝愤怒。
公正是重要的,可也要看人下菜碟,这是权力斗争主次矛盾的分析变通。
所以窦太后放下旧怨,保住窦家的这个希望,可汉景帝却不念窦婴过去的帮助,厌恶窦婴。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
汉景帝的理由看似很理直气壮,但事实上,他轻视窦婴,本身也是有私心的,皇后王娡也有家人,王娡多次说过,想让自己的兄弟显贵,于是汉景帝便立了田蚡、田胜两兄弟为侯,这个田蚡,正是从前跟随着窦婴的门客田蚡。
窦婴的衰落,既有性格的连累,更多的是外戚大势的交替,当汉景帝驾崩后,刘彻登基,王娡成为了太后,田蚡因为外甥当了皇帝成为了新一代外戚的首领,田蚡总想着压老主家窦婴一头,于是便大力挖窦婴的墙角,门客里也有投机取巧者,很多人便投靠了田蚡。
公元前140年,汉武帝新立“建元”年号,准备设立新的丞相和太尉,事实上,汉武帝会用的丞相只能是舅舅田蚡,可田蚡得“高人”籍福相助,对丞相之位百般推辞,并且推荐了窦婴为丞相,汉武帝因此将窦婴安排为相,将田蚡安排为太尉。
田蚡的“谦让”,其实是对窦婴的捧杀,他知道窦婴的性格有问题,做事不讲情面,所以让窦婴出这个头,窦婴做多错多,他做少错少,此消彼长,窦婴便能被他压过一头。
事实果然如此,给过田蚡建议的籍福,转头也给了窦婴忠告,他说窦婴性格“爱恨分明”,对于坏人的容忍度为零,可在朝堂上,好人和坏人并没有明确之分,窦婴针对的,其实只是每个人的立场罢了,所以籍福让窦婴不要那么尖锐,少得罪一些人,可窦婴却不听。
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废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
籍福到底是站在田蚡这一边,又或者本就是一个中立派,没人说得清楚,但窦婴的问题,籍福确实说得非常准备,窦婴只坚持心中的“公正”,却丝毫不考虑朝堂的公正,很多时候还要看其背后的大势,窦婴不懂这个道理,只能是惹祸上身。
为保灌夫,不得善终。
窦婴这个人,说到底是个好臣,但做事太过疯狂。
汉武帝时期,窦婴是忠实的“削藩派”,他虽然是外戚,却想尽办法打击外戚、皇室的特权阶级,于是一场“大义灭亲”的活动开始了,窦婴大肆检举窦氏家族还有刘氏家族品行不好的人,治他们的罪。
如此倒行逆施的窦婴,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令诸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窦婴让那些娶了公主的诸侯们赶紧回到自己的封国,不要在长安逗留,这件事成为了诸侯们“投诉”的导火索,他们纷纷到窦太后那里状告窦婴,窦太后本身就是一个偏颇自己家族的人,加上开始年老固执,对窦婴非常不满,渐渐地,窦婴连窦太后的支持都失去了,田蚡便取而代之,成为了丞相。
当田蚡担任了丞相后,窦婴的“末日”就来了。
田蚡多在言语行动上打击、羞辱窦婴,他通过窦婴的好友灌夫“邀约求见”窦婴,可当灌夫转告了窦婴后,田蚡故意放两人鸽子,用这种方法羞辱魏其侯窦婴已经衰落,面对田蚡的折辱,窦婴倒是没什么,反而是灌夫开始憎恨田蚡这幅嘴脸,帮助窦婴和田蚡斗气。
灌夫在长安经商,早年因为参与战场有着广泛的人脉,所以灌夫经常能用“钞能力”和田蚡斗得有来有回,可灌夫有个致命缺点,脾气太过暴躁,情商也是不高,于是田蚡便“设计”杀掉灌夫。
田蚡赢取燕王之女为妻时,太后王娡亲自下令让百官参加婚宴,窦婴和灌夫也在其中,而田蚡在宴席上,刻意让手下的程不识等人不要给灌夫面子,故意不敬酒,惹灌夫率先发怒,果不其然,灌夫受不得刺激,在丞相的婚宴上辱骂宾客,此事有失颜面至极,于是田蚡借着太后的身份,将灌夫抓住并声称要处死。
窦婴为了营救灌夫,多次将此事请到了汉武帝面前,汉武帝对窦婴和田蚡很是头疼,在汉武帝心里,这两个人他都不喜欢,于是便将田蚡和窦婴的矛盾推给了御史大夫韩安国,而韩安国也在朝堂上推起了皮球。
灌夫也因为曾经有过功劳,加上窦婴的作保一直没有被判刑,可是窦婴随后的一个“举动”,却让他和灌夫一同陷入了绝境。
窦婴看着汉武帝“敷衍”的态度,拿出了一份汉景帝临终前给他的遗诏,汉景帝这份遗诏的本意,就是为了给窦婴一个特权,让汉武帝好好听他说话,说白了,大约等于一块免死金牌,本来窦婴想以这份遗诏决胜负,谁知道却触碰到了汉武帝的逆鳞。
开始了收拢皇权的汉武帝决不允许有臣子有任何方式挑衅他的皇权,于是便让管理圣旨的文官到存放先帝诏令的地方找“对应”的副本,可文官却表示没有找到。
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
汉武帝随即以窦婴“矫诏”的罪名判处窦婴罪名,说窦婴伪造先帝遗诏的行为,就应该在闹市斩首,窦婴对灌夫的营救不仅没用,还让灌夫立即被处死了,在灌夫死后,窦婴也担惊受怕,他唯恐汉武帝也要杀了他,可汉武帝却迟迟没有动作,正当窦婴以为自己逃过死劫的时候,汉武帝的屠刀还是砍到了窦婴头上。
窦婴因此在公元前131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被汉武帝斩首于渭城大街。
一代著名的外戚,参与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窦婴的落幕让人感到不可置信,所以此前想方设法让窦婴遭殃的田蚡忽然吓到病倒,不久之后也惶恐去世了。
窦婴心中的公正,很多时候走向了固执的扭曲,他忘却了自己是因为外戚的身份才得以尊贵,不仅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还和强势的皇权做对,最终只得人头落地的下场。
他活在一个需要审时度势的时代,但自己却没有审时度势,最后只剩下不合时宜的自以为是。
参考史料:《史记》